王振华点燃了那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巨响和闪烁的火光瞬间吞噬了小院的宁静，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好闻的、带着年味的硝烟气息。


    在这震天的喧闹和璀璨的光芒中，旧的一年彻底成为过去。


    林晚站在窗边，看着夜空中断断续续亮起的烟花，听着耳边王彩凤兴奋的尖叫和王家父母满足的叹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动、温暖和一丝淡淡惘然的情绪充盈在心间。


    这个年，如此热闹，如此温暖，是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它像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她原本灰暗而充满警惕的世界。


    然而，光芒愈盛，影子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这份不属于她的圆满，终究是借来的时光。


    当最后一声鞭炮的余音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夜空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红色的碎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道，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盛宴之后，终是平常……


    ***


    热闹喧嚣的春节如同燃尽的烟花，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硝烟味和满地红屑，便悄然落幕。


    积雪开始消融，屋檐下挂着的冰棱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为逝去的冬日敲响的编钟。


    军区大院里恢复了往日的肃静与秩序，只是偶尔还能在墙角看到零星未扫净的鞭炮碎红，提醒着那场刚刚过去的盛大欢宴。


    王母开始着手拆洗厚重的窗帘和被褥，阳光好的时候，院子里便挂满了晾晒的棉织品，散发着肥皂和阳光混合的干净气息。


    王父的书房里，报纸和文件又重新堆满了案头。


    王振华的探亲假也接近尾声，他开始整理行装，眉宇间恢复了军人的利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归队的期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曲终人散的淡淡惘然，以及对新开始的隐约期待。


    林晚也将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重新打包。


    那件王母亲手做的铁灰色呢子大衣，被她仔细地叠好，放在最底层，触手柔软而温暖，像承载了整个寒假的记忆。


    她看着这个住了将近一个月、已然熟悉的房间，心中滋味复杂。


    这里有她从未体验过的家庭温暖，有毫无保留的善意，也有那些悄然滋生、又必须深藏心底的微妙情愫。


    离开的前一晚，王母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像是饯行，又像是想把所有的关爱都塞进她们的行囊。


    饭桌上，王母不停地给林晚夹菜，念叨着：“回了学校就吃不上这么顺口的了，多吃点……小林啊，在学校照顾好自己，常给家里写信，有啥困难就跟凤儿说，或者直接跟我们说，别不好意思……”


    王父也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学习是首要任务，要抓紧。但也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


    王振华笑着拍拍林晚的肩膀：“林晚妹妹，以后放假还想来，随时欢迎！把我家当你自己家就行！”


    王彩凤更是抱着林晚的胳膊撒娇：“林晚，你回去了可别忘了我啊！咱们开学还坐一起！”


    这些朴实而真挚的话语，像一股股暖流，汇聚在林晚心头，几乎让她眼眶发热。


    她用力地点着头，将每一份情谊都仔细收藏。


    她知道，这段借来的温暖时光，即将结束，她必须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寒气凛冽。吉普车再次停在了小楼前。


    告别没有太多伤感，王母红着眼眶往她和王彩凤手里各塞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和用油纸包好的酱肉，反复叮嘱着路上小心。


    王父站在门口，沉稳地挥了挥手。王振华帮着把行李搬上车。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大院。林晚透过车窗，看着那座红砖小楼在视野里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告别了一个短暂栖息的港湾，心中既有不舍，也有一种重新上路前的、微妙的紧绷感。


    道路两旁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下面湿润的黑土和枯黄的草根。


    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王彩凤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开学后要去找哪个同学玩，要参加什么活动。


    林晚安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尚显荒凉的田野，思绪却有些飘远。


    那个人的面容，在离开王家这个特定的环境后，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冷白修长的轮廓和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


    她甚至不确定那短暂的心动是否真实存在过，或许只是寒冷冬日里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她将这点怅惘轻轻压下，如同将一片不合时宜的书签，夹回到记忆深处。


    重返省城，熟悉的喧嚣扑面而来。苏式楼宇依旧沉默矗立，墙上的标语在融雪的湿气中颜色显得更深。


    自行车流如同苏醒的河流，铃声响成一片。


    空气中混合着煤烟、尘土和早春特有的、微腥的湿润气息。


    回到熟悉的女生宿舍楼，一股混杂着肥皂水、潮湿气和淡淡霉味的熟悉气息涌入鼻腔。


    楼道里光线昏暗，先到的几个室友正在叽叽喳喳地收拾床铺，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特产。


    “林晚！彩凤！你们可算回来了！”圆脸的李秀英第一个看到她们，笑着打招呼，递过来一把家乡产的炒瓜子。


    宿舍里顿时热闹起来。


    分别一个寒假，大家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


    谁去了哪里，谁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谁带了什么好吃的……声音嘈杂，却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


    林晚将自己的包袱放在靠窗的下铺，开始默默整理。


    她带来的东西依旧简单，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书本，就是王母塞给她的那些吃食。


    她将东西一件件归置好，动作有条不紊，与周围略显凌乱的环境形成了对比。


    王彩凤则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各个床铺间穿梭，把她妈让带的零食分发给每个人，嘴里不停地讲述着寒假里的趣事，当然，重点描述了她哥哥回来的热闹，以及那个“长得特别好看但是有点冷的顾大哥”。


    “……你们是没看见，顾大哥那皮肤，比咱们女的还白！就是不太爱说话，往那儿一站，就跟画儿里的人似的……”王彩凤夸张地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