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提高音量，目光扫视全扬，“供销社上下，这五天，给我绷紧了弦！谁掉了链子，别怪我张卫国翻脸不认人！”


    命令如同冰雹砸下。


    马春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张卫国那山岳般压迫的眼神下，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颓然跌坐回椅子上，手指神经质地拨弄着算盘珠，发出一连串杂乱无章的脆响，泄露出内心的兵荒马乱。


    赵梅则完全懵了，圆脸煞白，手里捏着的半截铅笔“啪嗒”掉在桌上，滚了几圈，留下一条歪斜的铅痕。


    只有林晚，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卫国审视的眼神。


    窗外惨白的天光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沉静的眼眸上，那里面没有惊惶，没有抱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雪前冰封湖面般的平静。


    “明白，张主任。”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凝滞，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账目和票证这边，我会梳理清楚。”


    * * *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加速键。


    财务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算盘珠密集如骤雨的噼啪声，以及炉火不甘寂寞的轻微嗡鸣。


    空气里纸张和油墨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人体散发的微汗和焦灼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林晚的桌案彻底被淹没。


    左边是堆积如山的、用牛皮筋捆扎好的原始凭证和对应的账页，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检而卷曲毛糙，散发出陈年账册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沉郁气息。


    右边是几个敞开的、散发着劣质木头和劣质油漆味的旧木匣子，里面分门别类塞满了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票证存根——布票的靛蓝、粮票的土黄、油票的深棕、肉票的鲜红……


    像一片片被风干的彩色落叶，记录着这个匮乏年代里最精密的生命线。


    正前方摊开的，是厚厚一叠空白的年终决算报表表格，冰冷的横竖线如同等待填满的囚笼。


    她的世界被数字、印章、票据的海洋淹没。


    指尖捻过一张张薄脆的票证存根，触感微糙而冰凉，精神力如同最高效的扫描仪，瞬间捕捉、比对、归档。


    视觉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印章占据，大脑如同精密运转的中央处理器，高速处理着物资流水与票证消耗的勾稽关系，任何一丝微小的错漏——


    一张粮票的日期涂改，一尺布票的存根缺失，都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礁，需要瞬间警觉、定位、排除。


    汗水无声地浸湿了她额角细碎的鬓发，贴在微凉的皮肤上。


    长时间高度集中的视觉处理让眼球传来阵阵干涩的胀痛。


    但她握笔的手依旧稳定，落在年终报表上的数字清晰、工整、力透纸背，每一个小数点都如同钉下的铆钉，精准无误。


    马春华那边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和赵梅抱着一大摞库存盘点表，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后面巨大的、如同洞穴般阴冷的仓库。


    高耸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


    空气里混杂着布料受潮的淡淡霉味、鞭炮火药刺鼻的硫磺味、廉价糖果甜腻到发齁的香气，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灰尘气息。


    “快点！磨蹭什么呢！” 马春华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回音，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她裹紧了自己那件半旧的棉袄，鼻尖冻得通红，黑框眼镜上蒙了一层白雾，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她烦躁地用冻僵的手指用力戳着盘点表上“红双喜鞭炮”一栏，对着手忙脚乱数着货架上纸箱的赵梅吼道：“数清楚！一箱一百挂！少一挂我剥了你的皮！”


    赵梅被她吼得手一抖，差点把一箱鞭炮碰倒，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应着：“知、知道了马会计……”


    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笨拙地踮起脚，努力辨认着货架高处纸箱上模糊的字迹，冰冷的铁质货架边缘硌得她生疼。


    马春华则缩着脖子，一边不停跺着冻麻的脚，一边对着盘点表上“水果糖”


    那一栏唉声叹气：“怎么才这点库存？这点够谁分？过年供销社门口还不得挤破头？张主任非吃了我不可……”


    她那张刻薄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怨怼，仿佛眼前的短缺全是赵梅和林晚的过错。


    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洇透了灰白的天空。


    雪下得更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大地，将供销社斑驳的院墙和光秃秃的树枝裹上一层厚厚的素缟。


    财务室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寒意如同狡猾的蛇，从门窗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侵肌蚀骨。


    马春华和赵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了。


    马春华的脸冻得青白，嘴唇发紫，一进门就扑到冰冷的铁皮炉子旁，徒劳地伸手烤着那早已没有温度的铁皮，佝偻着背，像个受尽委屈的老妪，嘴里不停地倒吸着冷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赵梅也好不到哪去，头发被仓库的灰尘和汗水黏在额角，脸颊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神呆滞，抱着那摞盘点表的手冻得通红僵硬，像两根胡萝卜。


    “冻……冻死我了……” 马春华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鬼天气……这破仓库……不是人待的地儿！”


    她猛地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依旧伏在案头、脊背挺得笔直的林晚。


    林晚的桌角放着一个干硬的玉米面窝头，显然晚饭都没顾上吃。


    昏黄的灯光下，她侧脸的轮廓沉静而专注，笔尖在报表上移动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寒冷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马春华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