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被马春华突然的发难吓了一跳，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拿稳，热水溅出来烫了手背一下。


    她“嘶”了一声，有些无措地看看马春华那张刻薄的脸，又看看林晚沉静如水的侧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就在这时，财务室的门被推开，张卫国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


    他肩头落着几点未化的雪粒，脸色沉凝，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室内一扫，瞬间捕捉到了那尚未散去的、带着火药味的凝滞空气。


    他的视线在马春华那张余怒未消、刻薄犹存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林晚沉静专注的侧影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屋子中央的铁皮炉子旁，伸出宽大厚实、布满老茧的手掌在炉火上烤了烤。


    炉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


    “林晚，”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把上个月‘向阳大队农具专项补贴’的复核底稿拿给我。县里审计组下周要下来抽查，重点看这一块。”


    林晚这才放下钢笔，动作平稳地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装订整齐、字迹工整的文件夹，站起身，双手递了过去：“张主任，复核底稿在这里。原始凭证和对应账页的索引都附在后面了。”


    张卫国接过文件夹，并没有立刻翻开。


    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文件夹光滑的硬壳封面，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


    炉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沉默的山峦。


    他看到了林晚眼底那份如同深潭般的平静，也看到了她指尖因为长期书写而留下的一小块薄茧。


    他缓缓翻开文件夹。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里面的字迹清晰工整，如同印刷体；数据勾稽关系清晰明了，用红蓝铅笔标注得一丝不苟；原始凭证的索引如同精密的链条，将每一笔支出都牢牢锁死在对应的账目和单据上。


    这不仅仅是一份底稿，更像一件精心打磨的、无懈可击的武器。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神色，掠过张卫国如同磐石般冷硬的眼底。


    他合上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财务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马春华和赵梅，最终又落回林晚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做得很好。条理清楚，基础扎实。审计组来了，就由你负责对接这部分材料的解释说明。”


    马春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她猛地低下头，眼镜滑落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羞愤和怨毒。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份她引以为傲的、压箱底的“老经验”，在张卫国这句简短的肯定和林晚那份无懈可击的底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赵梅则猛地抬起头，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模糊的向往。


    她看着林晚平静地点头应下“是，张主任”，看着张卫国拿着文件夹大步离开，只觉得那个穿着深蓝色涤卡外套、脊背挺直的侧影，仿佛在炉火跳跃的光晕里镀上了一层难以企及的光芒。


    林晚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拔开那支黑色“英雄”钢笔的笔帽。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响起，平稳，流畅，带着一种扎根于智慧沃土、历经淬炼后愈发沉稳而强大的力量。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开始静静地飘落，无声地覆盖着青石巷斑驳的屋顶和沉寂的废品站。


    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向阳公社上空，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坠着。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供销社灰扑扑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指骨在抓挠。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劣质煤烟、冻土腥气和隐约油炸食物焦香的、属于年关将近的独特气味——忙碌、焦灼，又带着点压抑的期盼。


    财务室那扇糊着厚厚旧报纸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气直冲进来，激得铁皮炉子里暗红的煤火都猛地一窜。


    张卫国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落了一层薄雪，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他手里捏着一份盖着鲜红“急件”印章的通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都停下手里的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沉闷的空气里，瞬间掐灭了炉火的嗡鸣和算盘珠的噼啪，


    “县里刚下的死命令！今年年终审计提前！腊月廿八，检查组就到！”


    “廿八？！” 马春华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落到鼻尖，镜片后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这……这离过年满打满算就五天！往年不都是过了十五才……”


    她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罩衫前襟，声音因为急促而变得尖利。


    张卫国没理会她的惊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室内每一张脸，最后重重落在林晚沉静的侧影上。


    她正埋首于一摞小山似的票证存根里，指尖飞快地捻过一张张印着“粮票壹市斤”、“布票叁尺”的薄纸片，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林晚！” 张卫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手快心细，账目底子也最干净。从现在起，全年账目核对、票证存根整理归档、年终报表编制，这三块硬骨头，你挑大头！马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