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大不知站了多久，只觉脖颈上的汗都快淌到脚后跟了，花方二人才拍拍手，慢腾腾地聊着天朝他们走来。


    “血止住了，暂时死不了。”花夜雨对那少女道。


    戈大比那少女还松了口气，方才如芒刺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了，躲着方逢霖悄悄朝花夜雨比了个大拇指。


    只是躲得太隐蔽，花夜雨自己都没瞧见，注意力全在哭得快脱力的少女身上，问道：“你说的山吾大人可是上古神兽驺吾？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那少女见山谷中风息稍稍稳定，这才逐渐平静下来，道：“是临竭村的先人们干的。”


    她哽咽着讲述起来：“山吾大人原本是守护这一带的神兽。有三年田里大旱，种下的庄稼连个影都见不着，饿死了好多人。”


    花夜雨听了这话，脑中闪回几幅被吸入驺吾腹中看到的血腥画面，问道：“所以驺吾割了自己的肉？”


    那少女道：“一开始是这样的。只不过，山吾大人所割的肉只能救一时之急。起初大家还都节省着分食，对山吾大人也是很尊敬的……”


    她忽然止住声，但听着的几人大概都能猜到之后的故事。神兽之所以被称为神兽，就是因为他们有着爱护黎民的职责，可人心是贪的，活下去的欲望在乱世之中是会被扭曲变形的，既然有神兽献身，它怎么能不送佛送到西？


    那少女又大哭一声，愤恨地指着面前的高山和那几棵大树，声音抖个不停：“他们！他们把山吾大人的胸脯、腿肉全都剜了去！知道山吾大人是不死之身，还没等到新肉长出来，就像蚂蟥一样扑上上来，把刚长出一点点的肉全都割走煮着吃！！”


    山谷中传来厚重的一阵风息，沉重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离姑娘，不必再说了，我也是有罪的。”


    花夜雨转身追问道：“你何罪之有？”


    驺吾一顿，回忆中染上几分懊悔：“在一次被迫剜肉的时候，实在痛苦万分，没有控制好灵力，嘶吼之间将几人心肺震碎……”


    花夜雨又道：“那也并非全都归罪于你啊？”


    驺吾虚弱地摇摇头，“不止这几人。”说罢，只低头沉默。


    那少女抹了泪腾然而起，怒目替驺吾控诉道：“那些人是故意的！！不敢自己杀人，所以故意带了几个身弱之人一起来剜肉！！人是山吾大人吓死的，做鬼也不会报应到他们身上，那些死尸与其让野狼秃鹫叼了去，不如自己煮了，分着吃了！！”


    那少女哭腔愈重，“他们剜了肉后，把死掉的那几个人拖了出去，山吾大人身体虚弱，只能交代他们将人好好安葬。谁知等山吾大人休息好了，除了山洞看到的却是他们把那几人全都剁了，放在锅里煮着吃！还边吃边笑，自己能想出这么高明的法子！”


    史书中曾记载“大饥，人相食”，短短五个字，在少女和驺吾面前确是真实上演的噩梦。花夜雨钉在原地，这真相远比她想象得还要血腥残忍。只要人人腹中都有一块肉，自然不会独自感到恐慌罪恶。


    驺吾闭了眼，“我素来信奉非自死之兽不食，当年出洞看到他们煮鼎而食，那几人的胳膊还飘在乳白的汤液之上，一时发了狂......百条人命葬送在了爪下。待我神智恢复之后，看见血肉模糊的尸体，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那少女恨恨地道：“他们那群恶鬼，不仅把心安理得地把误杀的百条死尸都割分了，还把山吾大人胸脯和大腿刚长出来的肉芽全部都挖掉了！！！！”她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临碣村是吃着别人的血肉才活下来的！！！！”


    少女尖厉的声音穿梭百年，在山谷中震震回响，她跪倒在三人面前，俯在树干上，喃喃道：“连我也是罪人，我也该是罪人！”


    驺吾重重叹息，动了动未断的“树臂”，枝叶轻轻扫过少女脸颊，道：“你不是罪人，阿离，是我的恩人。”


    戈大看出门路，问道：“所以这姑娘也是原来临碣村的人？”


    驺吾点头道：“是的。阿离是被村子里的人送进山的。当时我发了狂杀了百人，又被众人剜了肉，心如死灰，待在洞中许久未出。他们之中不知怎么想出献祭的法子，说给山神送个姑娘，自然就会现身了。”


    方逢霖道：“他们是害怕报复，惶惶不可终日，还是想把你诱骗出来，继续割肉。”


    驺吾道：“我不愿再去揣测他们的意思，于是让阿离下山去，自己也失望透顶躲在山中，再不出世。”他低下兽头，默默看了一眼少女，“可阿离说，她宁愿被我吃了，也不愿再回临碣村了。”


    花夜雨眼前浮现刚到临碣村时那一对母女的画面，道：“临碣村对女子......”


    阿离冷笑一声，恨毒了道：“猪狗不如，他们生女儿，日子好的时候是为窑子养着，日子不好的时候就是锅里的肉。这样的村子，每天都在吃人！”


    “黑白颠倒，常有的事。”方逢霖忽然开口，似是习以为常。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村子，却流传山上有献祭吃人的怪物。


    阿离接着讲：“我本以为会被吃掉，或者送回村子里，可是山吾大人只是让我住在山里，种种野菜，采采果子，平静地活了下来。直到有一天，我在山脚的松树上采松子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扒了衣服，哭闹着拳打脚踢，结果被甩了几巴掌，实在没忍住冲了出去。那一圈儿男人见了我，都以为见了鬼。”


    她回望了一眼驺吾，终于带着笑意回忆道：“山吾大人果然默默看着我，用风息把那些没种的男人甩得屁滚尿流，我们一起救下了那姑娘。那姑娘在山中待了些时日，说想离开这里，去城里看看。我们送她下了山，几年之后，他回到山中给我们送了好些茶叶，说自己在做茶商生意，做得可红火了。”


    花夜雨道：“所以，你们之后就用献祭的法子，将被村里人当做弃子的女子送下山？”


    驺吾点头：“我被剜肉之后元气大伤，再也无法生出新肉，只能和山石融为一体。以暴制暴也只是权宜之计，所以便渐渐传出山神的传说，长久地震慑村里的人，虽然威力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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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能救下一人也是好的。”


    花夜雨默默道：“难怪，若真是献祭，这百年来早已吃了数百人了，徘徊不散的冤魂阴气必定充斥着整个山谷。可到现在，也只有阿离一人是阴气不散的。”


    阿离也道：“救下的姑娘们下山之后都有各自的生活，却时常会回山看看，给我们送些花树的种子，走地鸡啊，猎狗啊什么的......开始我还需要的，死了之后就不怎么用了，不过看到满山的花，还是很开心，山吾大人也是，对吧。”


    驺吾垂下兽头，在她身旁蹭了蹭，点头。


    见一灵一兽相依偎的模样，花夜雨一时说不出残忍的话，偏过目光时却和方逢霖对视上，又跟烫到似的移开。


    方逢霖开口道：“你们如此只是治标不治本，他们敬畏的是山神，而并非女子。况且，”他目光凝在阿离身上：“以阴魂之态徘徊人间，本就违反天道，永不超生，徘徊千年之后，还可能化成为祸人间的厉鬼，你知道的吧？”


    和看到驺吾断臂相比，阿离此刻却是面色平静：“我知道。我和山吾大人也说好了，一旦出现化厉的苗头，山吾大人必须将我吃掉。”少女眼神清亮，不见凄婉之色。


    花夜雨想劝说少女遵循天道，入了鬼界轮回，却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间，忽见身旁这人周身鬼气横显，从清雅周正的道士恢复成鬼魅惊绝的君王之形。


    阿离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磕磕绊绊道：“君、君上？”


    鬼君对万鬼具有与生俱来的震慑之力，至于批什么皮，换什么形，想不想让鬼辨出鬼君的身份，全凭他自己的心意。


    鬼君声量威严，道：“吾许你入鬼道轮回，百年之后重归临碣村，成降世巫女，生生世世，护临碣村祥和。”话音刚落，阿离身后已出现一圆形阵法，幽幽发光。


    驺吾朝方逢霖点头道谢，又在少女脸颊喷了道鼻息，道：“去吧，阿离。”


    少女犹在犹豫，恋恋不舍，目光只盯在驺吾身上。偏偏花夜雨此时目光也落在方逢霖身上，从招引桃香到许人轮回，她好像都不曾料到鬼君会有怜悯草木的一面。


    天地好似在这一瞬凝固了。良久，才听见方逢霖重新平和下来的声音，他对阿离道：“重逢会是很幸福的事情。”


    阿离身体一颤，眼中噙满泪水，驺吾俯身将泪都蹭了，道：“阿离，百年后再见。”那少女紧抱兽首，终于下了决心，回头冲几人一笑，踏入圈阵之中，渐渐消散了。


    驺吾长长叹气，道：“多谢诸位替我了却一桩心事，就算日后无法相见，我依旧感激涕零。”


    方逢霖落在驺吾面前，笑道：“你以为我在哄人开心么？”说着，手中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驺吾体内。


    驺吾一愣，俯首道：“不敢。多谢鬼君大人。”


    方逢霖道：“不必言谢。我还有一事需要你的协助。”


    驺吾道：“但凭吩咐。”


    方逢霖拍了拍驺吾兽首，道：“山上的事情处理完了，该轮到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