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汁在小火下渐渐收拢，泛起细密油亮的气泡，颜色愈发深沉，挂勺欲滴。


    童白全神贯注，把握着火候，将浓缩了肉脂精华与果酸韵味的酱汁均匀浇在酥烂的羊肋排上。酱汁流淌，覆盖每一寸肌理，光泽诱人。最后撒上一小撮翠绿葱花点缀。


    红焖羊肉，成。


    厨房内一时寂静，只闻灶底柴火的轻微噼啪声。那香气霸道却层次分明，酸香引涎，肉香勾魂，蜜饼的甜香在一旁巧妙地平衡着味蕾的期待。


    张勇不等吩咐，已示意候在门外的小厮上前，用温着的食盒将红焖羊肉、嫩滑的鸡子羹、清透的上汤白菜心以及那碟金光闪闪的蜜炙甜饼仔细装好。


    崔老朝厨房门口走了几步，沉稳的步伐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童小娘子也一同前来吧。”崔老行至门口，忽又停步，回头对童白道了一句。


    童白心下一紧，随即应道：“是。”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皱的衣襟，跟在一行人身后，走向暖阁。


    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暖，松针与书卷的冷香依旧。崔十九郎斜倚在软榻上，指尖闲闲地敲着书卷，见众人进来，懒懒抬眸。


    小厮揭开食盒，将散发着食物香味和温热气息的菜摆在八仙桌上，顺带摆上的还有几份餐具。


    崔十九郎的目光掠过那几道菜，最终落在那一碗光滑如镜、嫩黄诱人的鸡子羹上，很快，抬起眼帘，朝一旁的童白看去。


    她蜡黄色的脸上有不安、有期待，更有如何都遮掩不住的紧张，却无一丝算计。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崔老，尝尝。”语气随意，却自带威仪。


    崔老躬身，先向那碟蜜炙甜饼伸箸。“此饼火候恰到好处，蜜浆薄而透，焦香衬麦甜。”他评价克制，却接连吃了两块。


    接着，他舀了一勺鸡子羹。羹匙轻松滑入，触感细腻如缎，竟无一丝孔洞。送入口中，那极致的嫩滑几乎无需咀嚼，纯粹而温润。他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缓缓点头：“鸡子羹…能做到如此境地，心思和手上功夫都极巧。”


    最后，他转向主菜红焖羊肉。银箸轻轻一夹，羊肉便如化开般分离。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很慢，细细品味。肉质酥烂无比，毫不费牙，浓郁的咸鲜酱香中裹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甘醇果韵，彻底化解了羊肉的膻腻，只留满口丰腴与回味。


    崔老放下银箸，沉吟片刻，看向十九爷，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爷，此羊肉炖煮火候已入化境，酥烂而不散形，去膻彻底，入味十分。尤难得的是，这酱汁风味层次独特，甘酸衬肉香，竟有画龙点睛之妙。童小娘子厨艺，确有些巧思。”


    崔十九郎听着，唇角那抹惯有的玩味笑意加深了几分，眼神却深邃难辨。他并未急于品尝，目光反而扫向垂手恭立一旁的童白。


    就见对方微微上翘的杏眼中少了几分茫然，多了些自信。这是听到崔老对菜品的肯定后的改变。


    “张勇。”


    “属下在。”


    “你也尝尝这饼。”十九爷用扇尖点了点那碟蜜炙甜饼，语气慵懒却不容置疑，“看看比起你往日从童家提回来的，滋味可有长进？”


    张勇身形微顿，立刻应道：“是。”他上前一步，依言取了一块饼，谨慎地尝了一口。


    甜香瞬间在口中蔓延，饼身酥脆，内里软韧。


    张勇迅速咽下，垂首道：“回爷的话，饼极好。比以往的更香更脆，蜜味也更醇些。”


    他心下明了：爷此举，绝非品饼那么简单，更是将他与童家那点“私交”轻轻巧巧地摊开在了明面上，是一种无声的警示，亦是一种默许的联结。


    童白看到这一幕，不由对十九爷肃然起敬。这小郎君年岁不大，行事说话却如混迹权贵场多年的老手。


    十九爷轻笑一声，舀了小碗鸡子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举止优雅，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直到一小碗羹见底，他才放下羹匙，接过侍从递上的清茶漱了漱口。


    暖阁内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投向他，等待最终的裁决。


    良久，他目光转向童白，“尚可。”


    仅仅两个字，却让童白高悬的心猛地落回实处，甚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感觉十九爷爷口中“尚可”已是极高的评价。


    崔十九郎此刻的内心并不似面上的平静。


    这碗鸡子羹，让他尝出了记忆中的味道，隐在袖中的手不由紧握，心下泛起一丝茫然。


    也不知道为何，这位童小娘子做的吃食，总是莫名契合他的口味。


    无论是寻常蒸饼、甜腻的糕点，还是眼前这碗鸡子羹。


    他沉默片刻，脑中思绪翻涌，室内一时安静。童白原本因崔老和张勇肯定而雀跃的心情，又一点点沉下去。


    “往后每隔五日，你来此一次。”崔十九郎语速缓慢，似在边说边思量，“至于每次来做什么吃食……届时再说。张勇会安排接送。”


    “是！谢十九爷！谢崔老！”童白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深深福礼。


    虽不是预想中的为宴席做甜点，但对于她来说，她终于为自己和家人，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城中，争取到了一丝微光，一道虽薄弱却真实的屏障。


    崔十九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童白跟着张勇和崔老退出暖阁，廊下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崔老在分岔路口停步，看向童白，目光比之初见时缓和了许多：“今日便到此为止。回去好生歇息，五日后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间）来，莫要迟了。”


    “奴谨记崔老教诲。”童白恭敬应答。


    张勇引着她向外走去：“小娘子，我送你回去。”既然十九爷已默认他与童家的关系，他便将这关系摆到明处来。


    踏上归途的马车，童白靠着车壁，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心底却有一股暖流悄然涌动。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长安城的暮色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沉重。


    然而，她并未看见，在她离开后，暖阁内的崔十九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查一查，她那手用酸果解腻软肉的法子，是何处习得。还有那童寄，在浅水原，究竟做了何事……又惹了谁。”


    “是。”空气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崔十九郎举起银箸，端起碗来，慢慢将桌上菜肴送入嘴中。


    全然不似平日里对吃食兴致缺缺的模样。


    *


    张勇驾着的马车才进到双梧巷，巷口吴家的院门应声打开，卢婶子探出头来，却只见到马车的背影渐渐远去。


    她默默地注视着马车停在了巷子的最东头，在车停稳前，她将院门关上，回到了院中。吴三娘见到她的动作，默默地回了里屋，果不出然，她娘很快也进来了，拉着她又开始絮叨起来：“我不管你明日找个什么理由，哪怕是上门白干活都行，必须跟童小娘子搭上话来。”


    眼见着童家小娘子凭借着手艺越发得了贵人们的青眼，卢娘子越发升起了想要让女儿靠上的心思，甚至于，她还想过要不要跟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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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亲事，自家大儿子也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了，前些年是被前朝耽搁了，新朝初立后，他爹说，儿郎需先建功再成家，这才跟着一同奔赴战场，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叹了口气，卢婶子瞧见一旁的三娘许久，最后嘴里嘟囔着什么，去了灶屋。


    她没继续唠叨此事，也让吴三娘轻舒了一口气，她倒是不抗拒跟童小娘子接触，就是面皮有点薄而已。


    巷口的吴家如此，巷中的谢家宅子里的胡商也很热闹，趴在门上观察许久的汉子，回到堂屋，压着声音将适才看到的情形说了，韦德坐在上首的位置，手上把玩着一个镶满宝石的手环，用家乡话道：“没想到这小巷里的住户如此的有意思。”


    哈维抬手抹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赧然道：“少爷这话说的，哈维汗颜啊，本是冲着寻个并不起眼的小巷租的这里，哪知这里面还藏着两个这般不一样的人家。”


    一家说的是童家，另一家说的是童家对门的陈家。而巷口的吴家，他租房的时候便知道了，校尉的官职在这长安城内算不上什么。


    原本以为巷尾的童家也只是个寻常人家，但谁能想，童家的靠山是延寿坊的崔将军家，要说前朝，延寿坊崔家只能算是崔姓家族的一支，但现在……


    哈维：“少爷，陈家一直在窥视童家之事，你看咱要不要跟童家知会一声？”


    韦德摇头，“说什么说，现在两家究竟是什么个路数咱们还没摸透，保持跟童家现在这样的交往即可，”他们是来长安城卖货的，能搭上新的卖货渠道固然是好，就算搭不上，暂时他们也不愁卖，“大觉寺的主持答应在三月三让咱们在大觉寺内设摊没？”


    哈维点头，“答应了。”


    韦德颔首，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黄金手环，许久未言语。


    哈维朝候在一旁的汉子点了点下巴，那汉子悄然出了房间，随手将房门关上，只留韦德少爷和哈维在这暗暗的房间内。


    许久，韦德的声音在房间内悠悠响起：“哈维，咱们这趟，以稳为主。跟权贵搭上固然是好事，但是别忘了，权贵们的心思可不是随便就能参透的。”


    哈维心下一凛，躬身应下，想着不远千里的家乡，自家老爷面临的困境，更是深以为然。


    “是，谢少爷点明！”


    俩人的相处，不难看出主仆差异来，这跟俩人平时在外的形象却是一点也不一样。


    听到巷子里响起马蹄声时，童家二郎便跑到院子里，贴着耳在院门上，完全不顾木门的冰冷。


    等到马车停在院门口，童家院门内传来二郎稚嫩的童声，“是阿姊回来了吗？”尾音发颤。


    童白一把掀开车帘，急忙应声，“是我，二郎，阿姊回来了。”


    随着她声音落下的是二郎拨弄门闩的动静、三娘的欢呼、白氏匆忙的脚步声，甚至于她耳尖地听到了四郎的哼唧声，童白唇角上翘，眼中浮现出由内而外的喜意。


    注视着这一幕的张勇，记下来童白的反应，准备回去后定要跟崔老说个明白，这童家小娘子虽行事与之前他们打听来的不一样，但对童家的维护和感情却是真，要说性情大变？


    张勇眼神微暗，那只能是因为市井所传童大哥牺牲的消息导致。


    爹战死，娘病重，谁好人遇到这事，能不性情大变一番？！


    张勇视线隐晦地扫视了对面陈家院门一瞬，张勇利落地跃下车辕，目光如电，扫向巷子中段那扇紧闭的陈家院门。夜色中，那门扉似乎纹丝未动，却无端透出一股令人不适的窥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