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废弃天文台的金属门没有上锁。


    林靠北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铁锈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带来的那台老式电台，此刻在他手里感觉格外沉重。


    圆形的观测大厅里，只有三个人。


    古教授坐在一个破损的控制台前，手里依旧捧着那本旧书。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和林靠北一样的学院制服，但她的袖口卷得很高，露出两截瘦削的手臂。


    第三个人，林靠北不认识。一个靠在墙角的男人，双臂交叉在胸前，整个人都隐藏在阴影里。


    没有人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你迟到了三分钟。”古教授没有抬头，翻过一页书。


    “路上需要时间。”林靠北回答，他把电台放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上。


    “时间是精确的，借口是廉价的。”古教授合上书，终于看向他。“她叫许妍。他叫周牧。你们是今晚研讨会的全部参与者。”


    那个叫许妍的女孩瞥了林靠北一眼，什么也没说。墙角的周牧动都未动。


    “研讨会？”林靠北环顾四周。“这里不像能开会的地方。”


    “知识不在于环境，在于探索它的方法。”古教授站起来。“教科书教你们如何安抚、如何稳定、如何使用契约兽百分之一的力量。那些都是看守手册。而我们要学的，是如何与囚犯对话。”


    他走到林靠北面前，指了指那台电台。


    “打开它。”


    林靠北依言操作，熟悉的沙沙声充满了整个大厅。


    “现在，用你的精神力去连接它。”古教授的指令和他昨天说过的完全相反。“但不是去听里面的咆哮。把它当成一个中继站，一个跳板。你的精神力要穿过它，抵达另一端。”


    林靠北迟疑了。昨天，古教授才警告过他这种行为的危险性。


    “怎么，怕了？”旁边的许妍突然开口，她的嗓音很清脆，但话语带刺。“如果怕，现在就可以离开。没人会拦你。”


    林靠北没有理会她，他闭上眼睛，精神力探向那片嘈杂的电波。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分辨里面的声音，而是将精神力凝聚成一点，尝试“穿透”这层噪音。


    过程比他想象的要困难。那片噪音不是单纯的背景声，它具有一种黏性，不断地拉扯、干扰他的精神力。


    “别用蛮力。”古教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是在砸门，是在穿针。找到那个最细微的缝隙，那个协议监控的盲点。”


    林靠北调整自己的方式。他不再强行冲击，而是让自己的精神力变得更加柔软，去感受噪音的流动。他想起了深度冥想时的状态，那种彻底放空的感觉。


    精神力在无垠的噪音海洋里漂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在一个极小的点上，噪音的频率出现了周期性的微弱波动。


    就是那里。


    他集中全部精神，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意识探了过去。


    瞬间，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他只感觉到自己悬浮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在他的前方，有一个模糊的虚影。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一直在变化。时而是一团涌动的暗影，时而又散成无数光点。这就是他的契约兽？那个被囚禁的“囚犯”？


    他尝试靠近，虚影没有任何反应。它只是在那里，存在着，变化着。


    “不要观察形态。”古教授的指令再次传来，这次的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形态是囚笼的一部分，是协议伪造的假象。去感受它的内在，它的本质。”


    林靠北放弃了视觉上的观察。他将自己的感知沉入那个虚影的内部。


    他触碰到了一片难以想象的领域。


    那不是血肉，不是能量，而是一种……结构。无穷无尽的、无法理解的复杂结构。无数的信息流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交织、运算、重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掉进了超级计算机核心的原始人，周围的一切都超越了他的认知极限。


    他在这片信息的洪流中，感受到了一个核心。


    一个空洞。


    一个巨大的，正在不断吞噬周围一切信息的空洞。


    然后，他感觉到了。


    饥饿。


    一种源自本质的、纯粹的饥饿感。


    它不是想要食物，不是想要能量。它饥饿的对象，是信息，是存在，是结构本身。它想要填满那个空洞。


    这股饥饿感瞬间反向侵蚀了林靠北的意识。


    他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他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个空洞拉扯，分解，即将成为被吞噬的信息流的一部分。


    “就是这个。”古教授的声音变得严肃。“感受它。不要抵抗，也不要沉溺。你必须理解它想要什么。”


    理解？


    林靠北的意识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怎么去理解这种东西？这根本不是生物，这是一个……黑洞。


    “他快不行了。”许妍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他的精神力在逸散。”


    “闭嘴。”古教授呵斥道。“这是他自己的战斗。”


    林靠北的自我正在被快速剥离。他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在这里做什么。那股原始的饥饿感是如此具有压倒性，它开始同化他的意识，让他也产生了同样的渴望。


    吞噬。填满。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不属于饥饿，不属于虚无的念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是他昨天问古教授的话。


    这个简单的质疑，像一根针，刺破了被饥饿感笼罩的意识。我是林靠北。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他猛地将自己的意识从那个虚影中抽离出来。


    林靠北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息。他浑身是汗，整个人都在发抖。观测大厅里的景象重新回到他的视野里，那台电台还在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关掉了电台。


    “你感觉到了什么？”古教授走到他面前，脸上没有赞许，也没有失望，只有探究。


    林靠北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复杂。还有……”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饥饿？”许妍替他说了出来。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一种要把你整个吞掉，连骨头渣都不剩的饥饿感。”


    林靠北点了点头。


    “我们都经历过。”许妍继续说。“周牧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昏迷了三天。我差点变成白痴。欢迎加入‘被遗忘者’俱乐部，新人。”


    墙角的周牧终于动了。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不是饥饿。是索取。它认为我们的一切，都属于它。”


    “叫法不同，本质一样。”许妍反驳道。“我们都是它菜单上的菜。”


    “不一样。”周牧坚持。“饥饿是本能，索取是意志。”


    “够了。”古教授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林靠北，你做得比他们两个当初都好。你没有被完全吞噬，还能自己回来。”


    “那是什么东西？”林靠北的声音还在发颤。“那根本不是契约兽。”


    “谁告诉你契约兽就一定是你理解的样子？”古教授反问。“你看到的，只是它被囚禁后最原始的本质。一个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核心逻辑和原始欲望的‘东西’。”


    “那股饥饿感……那空洞……”


    “是囚笼的代价。”古教授说。“协议封锁了它的力量和形态，也隔绝了它与世界的正常连接。一个永远无法吃饱的囚犯，自然会越来越愤怒，越来越饥饿。它会尝试吞噬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比如，看守它的你。”


    林靠北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弱小，现在才发觉，自己是坐在一座火山口上。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教科书会教你加固牢笼，离牢门远一点。”古教授看着他。“我的方法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林靠北的反应。


    “我要你学会喂养它。”


    “喂养？”林靠北无法理解。


    “对。用你的精神力，有控制地，少量地去满足它的饥饿。”古教授的话语颠覆了林靠北的常识。“你不能让它饿死，也不能让它吃饱。你要让它保持在一个半饥半饱的状态。只有这样，你才能和它建立最初步的联系，才有可能从它那里得到打开囚笼的线索。”


    “这太危险了。”许妍出声反对。“这是在玩火。一不小心，我们自己就会被当成食物。”


    “所有通往真相的路都很危险。”古教授没有理会她，只是盯着林靠北。“决定权在你。是继续当一个随时会被吞噬的狱卒，还是成为一个懂得如何与猛兽共舞的驯兽师。”


    他转身走回控制台。


    “今天的研讨会到此结束。下周同一时间，我需要看到你的进展，林靠北。带上你的那台电台，它不是跳板，也不是中继站。它是一把餐叉。”


    古教授拿起他的书，不再多说一个字。


    林靠北站在原地，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许妍和周牧也各自沉默。这个小小的团体，因为一个共同的、危险的秘密而聚集在一起，但彼此之间充满了不信任和戒备。


    他拿起桌上的电台。


    餐叉。


    这个词让这台老旧的机器在他手中变得无比诡异。


    他没有再问，转身离开了天文台。夜风吹在脸上，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那股来自虚影内部的饥饿感，还残留在他的意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