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


    林靠北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浮起，第一个恢复的是嗅觉。接着是触觉，身下的床单是浆洗过的，带着一点僵硬。他睁开眼，白色。天花板是纯粹的白色，嵌着一盏方形的照明灯，光线柔和。


    他转动脖子，动作迟滞，肌肉发出无声的抗议。


    这里不是“皇后”号的医疗舱。没有维生系统冰冷的蓝光，没有苏千雪。


    “你醒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穿着白色的长褂，胸口的牌子上写着：主治医师，王建国。


    “感觉怎么样？”王建国拿起一个记录板，在上面划了几笔。


    林靠北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王建国倒了一杯温水，用棉签沾湿，涂抹在他的嘴唇上。“别急，慢慢来。你昏迷了三个月，身体机能需要时间恢复。”


    “三个……月？”林靠北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对，三个月零七天。”王建国回答，“你在城郊的龙脊山脉进行野外实训，遭遇了山体滑坡，头部受到重创。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龙脊山脉。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林靠北的记忆里有这个地方，那是他入伍后第一次参加的拉练。但是，不对。


    “皇后……”他费力地回忆，“跃迁……稳定锚……”


    那些词语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却空洞得没有实感。夜枭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苏千雪最后的退让，还有王不败不甘的宣言。这些画面一闪而过，模糊不清。


    “说什么胡话呢。”王建国把体温计夹到他的腋下，“看来脑部撞击还是造成了一些认知混乱。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好好休养，会恢复的。”


    “我的队友呢？”林靠北问，“夜枭……白启，还有苏医生。”


    王建国翻看着手里的记录。“你的记录里没有这些人。当时救援队找到你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单位是东海市警备总队，第三特勤支队，对吗？”


    林靠被的脑子嗡的一声。


    东海市警备总队。那是他参军时最初的番号，早在加入那个特殊的计划之前。


    “不对。”他固执地重复，“我们执行的是‘星核’回收任务。在C79星域，我们的船……”


    “林靠北。”王建国打断了他，表情严肃了一点，“看着我。你因为训练事故，在东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受治疗。不存在什么‘星核’，也没有什么C79星域。那些可能是你昏迷期间做的梦。”


    王建国的话语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要把林靠北的记忆钉死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现实里。


    林靠北沉默了。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手臂上没有植入任何设备的痕迹，皮肤干净，只有因为长期输液留下的一些针孔。他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和后颈。那里平滑一片，没有被生物触须侵入的伤口。


    一切的物理证据，都在否定他的记忆。


    “我……不记得了。”他最后低声说。


    “没关系，记忆会慢慢回来的。”王建国收起记录板，“你的身体检查结果很理想，除了肌肉有些萎缩，没有其他问题。你的家人很快就会来看你。”


    家人。


    这个词让林靠北的心脏抽动了一下。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没有家人。”他说。


    王建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档案上说，你的监护人是你姑姑，林淑芬。我们已经通知她了。”


    林淑芬。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段尘封的记忆。那个总是唠叨他，却又会在他每次回家时做一大桌子菜的女人。


    怎么回事。


    究竟哪一段记忆是真的，哪一段是假的？


    是成为“稳定锚”的瞬间，精神被撕裂，制造出了这个虚假的世界？还是说，“皇后”号上的一切，夜枭，苏千雪，那片撕裂的宇宙，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先休息吧。”王建国替他掖好被角，“不要想太多。你需要的是静养。”


    医生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林靠北躺在床上，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他试图再次捕捉那些关于星舰的记忆，但它们变得更加遥远，飘忽不定。反而，关于龙脊山脉，关于东海市，关于姑姑林淑芬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他记得训练时汗水流进眼睛的刺痛感。


    他记得东海市夏天黏腻的海风。


    他记得姑姑做的红烧肉的味道。


    这些记忆充满了生活的质感，真实得不容置疑。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本市天气晴朗，气温适宜，未来三天内无降水，适合市民外出活动……”


    女主播字正腔圆，面带微笑。屏幕下方的滚动条显示着今天的日期：2077年10月26日。


    一切都对得上。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在训练中受伤，做了个漫长噩梦的普通士兵？


    林靠北缓缓地闭上眼睛。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在他的脑海里冲撞，让他无所适从。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提着保温桶，面带风霜的中年女人。


    “小北！”


    女人一看到他，眼圈立刻就红了，快步走到床边。


    是林淑芬。


    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鬓角多了些白发。


    “你个臭小子，总算醒了！你要是再不醒，姑姑我……我可怎么办啊！”她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林靠北看着她，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和焦急，是无法伪装的。


    “姑姑。”他叫了一声。


    这一声“姑姑”，让他自己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哎，哎！”林淑芬连忙擦掉眼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饿不饿？我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鸽子汤，医生说你现在可以吃点流食了。”


    她手脚麻利地打开保温桶，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林靠北被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林淑芬一勺一勺地喂他喝汤。汤的温度正好，味道也和他记忆深处的一模一样。


    “慢点喝，别呛着。”


    “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再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这次可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许再参加那么危险的训练了，听见没有？”


    林淑芬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林靠北默默地听着，喝着汤。胃里暖和起来，那种温暖的感觉，顺着食道，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开始动摇了。


    也许，王建国医生说的是对的。


    也许，那艘名为“皇后”的星舰，那场绝望的逃亡，真的只是一场梦。


    就在这时，林淑芬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接了起来。


    “喂，老张啊……对，我在医院呢，小北醒了……嗯，恢复得挺好……什么？白启那孩子也来了？就在楼下？哎呀，那敢情好，让他上来吧，小北肯定也想见见他。”


    白启。


    林靠北喝汤的动作停住了。


    这个名字，不属于东海市的记忆。这个名字，属于另一段人生。属于那艘在疯狂深渊中航行的“皇后”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