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机械的轰鸣。


    共鸣声来自于舰桥的每一寸金属，每一束线路，甚至来自于众人自己的骨骼。它在颅内震荡，将空气挤压成实质的墙壁。舰桥的灯光开始不规律地明灭，主屏幕上代表舰体状态的参数疯狂跳动，旋即又被一行冰冷的文字覆盖。


    能量汇聚中……生理机能同步率：17%


    “同步率？”苏千雪的第一个反应是看向自己的控制台，上面的读数让她无法理解，“这艘船……它在进行新陈代谢？不，这不可能，它的能量核心读数是零！”


    她的话音未落，舰桥内的重力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王不败一个踉跄，险些撞在墙上。他扶着冰冷的金属壁，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警报。


    “怎么回事？报告情况！”他厉声喝道，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指挥官本能。


    “不是引擎！是舰体本身！”苏千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指着一个不断攀升的图谱，“它在……吸收能量。不是从反应堆，是从空间本身！还有……我们的生物电场！”


    “什么？”王不败看向夜枭，“这就是你想要的？让这头怪物把我们一起吞了？”


    夜枭没有理会他。他站在原地，感受着那股源自“皇后”深处的脉动。那是一种饥饿，一种苏醒后的本能渴求。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与那股脉动趋于同步。


    生理机能同步率：23%


    警告：舰体结构出现微观层面的不稳定。正在进行自我修复……修复失败。需要补充有机质。


    “有机质？”王不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它要吃什么？”


    夜枭终于开口了。“我们。”


    这两个字让舰桥内的空气凝固了。


    “你疯了！”王不败怒吼，“你要我们都成为它的食粮？”


    “这是唯一的路。”夜枭的回答平静得可怕，“它沉睡了太久，能量已经耗尽。那一声‘呼唤’是它最后的力气。现在，它需要燃料来启动跃迁。”


    “所以你就按下了按钮，让我们成为燃料？”王不败一步步逼近夜枭，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疯子。你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我在乎的是人类的存续。”夜枭与他对峙，寸步不让，“你的联邦已经不存在了。你效忠的命令，保护的下属，都已经化为宇宙的尘埃。我们是最后的火种。”


    “火种也需要人来点燃！不是被当成柴火烧掉！”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夜枭反问，“你有办法让我们离开这个星系？你有办法对抗那个‘吞噬者’？你有办法让林靠北再站起来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王不败哑口无言。他可以杀了夜枭，但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苏千雪在这时插话，她的语气急促：“别吵了！舰体在分解！三号甲板的外层装甲正在剥离，被内层那些……生物组织吸收了！它的能量读数在上升，但我们正在失去这艘船！”


    能量汇聚：31%


    跃迁通道坐标锁定：银河系中心奇点。


    通道构筑中……需要稳定锚。


    “稳定锚？”苏千雪茫然地看着屏幕，“那是什么东西？我们的技术里没有这个概念！”


    跃迁通道是现实维度的撕裂，其内部充斥着混沌的因果与逻辑。“引航员”解释道。需要一个清醒的、能够理解并处理高维信息的意识，作为航标，在通道中维持航线的稳定。否则，我们只会被卷入随机的时空乱流，永远迷失。


    “意识？”夜枭抓住了关键词，“你的意识不行吗？”


    我的核心逻辑无法兼容这种混沌。我只能计算，无法‘理解’。


    “那就用船员，”王不败冷笑，“随便找个人，把他绑在椅子上，让他当这个什么‘锚’。反正你也不在乎牺牲，对吧，夜枭指挥官？”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尖刻的讽刺。


    夜枭没有被激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舰桥另一侧的医疗站。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那里，林靠北安静地躺在医疗床上，维生系统发出微弱的蜂鸣。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在最后时刻拯救了所有人的战士。现在，他只是一个没有意识的躯壳。


    “不……”苏千雪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冲到医疗站前，张开双臂护住了那张床，“绝对不行！他是个病人！他是个英雄！”


    “他也是唯一符合条件的人。”夜枭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感，“一个活着的大脑，一个沉睡的意识。没有恐惧，没有抗拒，不会因为跃迁通道的冲击而精神崩溃。他是最完美的‘锚’。”


    “完美？你管这个叫完美？”王不败的拳头攥紧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被一次次地打碎重塑，“夜枭，你没有人性吗？他是你的战友！”


    “正因为他是我的战友，我才要让他的牺牲有意义。”夜枭走到医疗站前，隔着苏千雪，看着林靠北，“让他躺在这里，慢慢脑死亡，然后在我们弹尽粮绝后一起变成太空垃圾，那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你这是在谋杀！”苏千雪的身体在发抖，但她没有让开。


    “苏医生，”夜枭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你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现在，你要救的是我们所有人，是人类这个物种的最后一点希望。有时候，救多数人，就必须放弃一个人。”


    “这是歪理！”


    “这是现实。”


    王不败走上前来，站在了苏千雪的身边。“夜枭，停下。这是我作为联邦副指挥官，对你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你的命令，对我无效。”夜枭绕开了他们，走向医疗站的操作接口。


    “你敢！”王不败拔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夜枭的后脑。舰桥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夜枭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开枪，王副官。杀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在这里等死。你可以保住你的原则，你的荣誉，然后让它们和你的尸体一起腐烂。”


    王不败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剧烈地颤抖。杀了他？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叫嚣。杀了他，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疯狂的计划，没有恐怖的怪物，没有这让人无法承受的选择。


    可是，然后呢？


    然后，就像夜枭说的，大家一起死。


    他的手臂，一点点地垂了下去。那把代表着秩序和权力的配枪，此刻重若千钧。


    警告：跃迁窗口即将关闭。请在三十秒内接入稳定锚。


    冰冷的倒计时出现在主屏幕上。


    29


    28


    “夜枭！”苏千雪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我们不能这么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了。”夜枭的手指已经悬在了操作界面的上方。他看着医疗床上林靠北平静的脸。他想起了在训练营里，林靠北总是那个冲在最前面，笑得最灿烂的人。他总是说：“头儿，有什么事，我顶着。”


    现在，他也要顶上这最后一次了。


    夜枭的内心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他早已抛弃了那些多余的情感。对错、善恶，在生存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15


    14


    “我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王不败放下了枪，走到了夜枭和苏千雪的面前。“我来当这个‘锚’。”


    夜枭和苏千雪都愣住了。


    “你？”夜枭第一次用正眼重新审视这个一直与自己作对的男人。


    “我清醒着，我的意志足够坚定。”王不败说，“我受过最高等级的反精神审讯训练。我能顶住。”


    候选者意识过于活跃，充满抗拒与怀疑。接入后，有97.4%的几率导致精神崩溃，进而污染跃迁通道，结果是舰毁人亡。“引航员”无情地给出了判断。


    王不败的脸抽动了一下。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遵守军人职责的普通人。他想保护自己的下属，哪怕是这个昏迷不醒的。但现实再一次拒绝了他。


    5


    4


    “让开，苏医生。”夜枭的声音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苏千雪看着屏幕上血红的倒计时，又看了看床上毫无知觉的林靠北，最后，她看着夜枭。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她放弃了，或者说，她接受了。


    夜枭不再犹豫。他伸出手，在虚拟屏幕上按下了确认键。


    稳定锚接入……神经信号同步……正在将‘皇后’导航权限转接至目标意识深层……


    医疗床边，数条纤细的、闪着微光的生物触须从接口中伸出，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轻柔地探入林靠北的太阳穴和后颈。他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维生系统上的脑波图，瞬间从一条平缓的直线，变成了一片狂乱的波涛。


    接入成功。


    航线稳定。


    几乎在同一时间，舰桥前方的漆黑宇宙，被无声地撕裂了。


    那不是一个点，也不是一条缝。而是一整片空间，像一块幕布般被从中揭开。裂口的内部，不是跃迁时常见的绚烂光带，而是一片混沌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色彩。无数的几何图形在其中生灭，无数的法则在其中纠缠又崩溃。那是一条通往未知的、疯狂的深渊。


    “皇后”的舰体发出了最后的共鸣，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


    它载着这群伤痕累累的幸存者，载着他们最后的希望与最沉重的罪孽，一头扎进了那片光怪陆离的裂口之中。


    在它消失的瞬间，空间裂缝迅速合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片死寂的星域，重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