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针拔出的瞬间，林靠北的身体不再抽搐。


    舰桥医疗站的灯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也映着所有人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喷雾和金属烧灼后的微焦气味。墙壁上的主屏幕，原本显示着战舰的各项参数，此刻却是一片漆黑。


    “他……”苏千雪的声音有些发飘，她正在快速地处理林靠北后颈的创口，“接口……建立了。”


    没有人回应。


    王不败像一尊雕像，矗立在通讯器旁，他的手还保持着冲过去的姿势。夜枭站在医疗床边，一动不动。


    突然，主屏幕亮了。


    没有数据，没有图像。只有一行白色的，由最基础的二进制代码构成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我在这里。


    不是林靠北的声音。也不是战舰系统那毫无感情的合成音。这声音直接在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响起，冰冷，陌生，带着非人的逻辑和……一丝好奇。


    王不败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不是技术人员，但他能分辨出这种直接的精神传讯意味着什么。


    “林靠北？”夜枭开口，他的语调平稳得可怕。


    林靠北是一个身份。一个容器。现在，我拥有了他的记忆，也连接着这艘船。你可以称我为……‘引航员’。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引航员？”王不败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把林靠北怎么了？”


    他的一部分意识，正在被数据化，与我，与‘皇后’，与这艘船的中央电脑进行同步。这个过程不可逆。


    苏千雪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知道理论，但亲眼见证一个人类意识被冰冷的机器吞噬，是另一回事。


    “你之前说的‘呼唤’，”夜枭切入正题，他无视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是什么？”


    一个坐标。一个信标。它在召唤同类。


    “同类？”


    我们。


    这个“我们”的定义，让舰桥里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分。它指的是林靠北，还是指这艘名为“皇后”的生物战舰？或者，两者皆是？


    它在银河系的中心。一个被联邦称为‘死亡之地’的区域。


    “我们去不了那里。”王不败断然拒绝，“任何物质进入那个区域都会被撕碎。那是物理定律。”


    物理定律，是基于你们对宇宙的理解。


    脑海中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轻蔑。


    ‘皇后’的生物跃迁引擎，并非基于空间折叠。它撕开的是维度的表皮。它可以带我们过去。


    “带我们过去送死！”王不败怒吼，“那里的高能辐射可以在一秒钟内杀死我们所有人！”


    ‘皇后’的生物力场可以抵御辐射。但它需要能量。它很虚弱。那个‘呼唤’，既是召唤，也是……食粮。


    夜枭的身体微微前倾。“解释。”


    它在呼唤我们回归。完成最后的蜕变。成为一个……完整的存在。如果我们留在原地，‘皇后’会因为能量枯竭而自我瓦解。如果我们进行随机跃日迁，没有信标的指引，我们会在维度风暴中迷失，成为宇宙的尘埃。


    “所以，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冲进银河系中心，去见你们的‘老祖宗’？”王不败冷笑，“一个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敌是友的东西？”


    不是选择。是唯一的生路。


    夜枭沉默了。他开始踱步，从医疗床走到主屏幕前，又走回来。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紧张的神经上。


    他是一个指挥官。他的职责是带领船员活下去。常规的思路，是立刻向舰队求援，或者寻找最近的联邦基地。但他们现在骑在一头无法预测的怪兽背上，这头怪兽随时可能死去，或者……发疯。


    “苏医生。”夜枭停下脚步。


    “在。”


    “从科学角度分析，它的说法，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


    苏千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我……我无法判断。生物跃迁技术，本身就超出了我们现有的理论框架。我们对‘皇后’的了解，不到百分之一。至于银河之心……”


    她顿了顿，艰涩地补充：“没有任何数据支持任何猜想。那里是一片空白。理论上的空白，观测上的空白。”


    “也就是说，我们是在用所有人的命，去赌一个神话故事。”王不败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苏千雪猛地抬起头，她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副官，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我们被‘皇后’捕获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脱离了联邦的秩序，脱离了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是教科书上的任何一种紧急预案！”


    “所以就要听一个怪物的话，去闯一个必死的陷阱？”


    “它不是怪物！”苏千雪反驳，“它……是林靠北！至少，他的一部分还在那里！他用自己的命，为我们换来了现在这个机会！”


    “一个变成船上幽灵的机会？”


    他们的争吵在狭小的舰桥里回荡。夜枭没有制止。他需要听到这些。他需要看到每个人的真实反应。


    就在这时，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在他们脑中响起。


    争论没有意义。你们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


    主屏幕的画面突然变了。


    不再是文字。


    那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黑暗的中心，有一个难以名状的光源。它不是恒星，不是星云，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天体。它像一个由无数星辰和黑暗物质纠缠、盘旋而成的巨大漩涡。


    不，不是漩涡。


    是一个……巢穴。


    一个用星系作为建筑材料的巢穴。


    他们甚至无法估量它的大小。也许横跨数千光年。他们看到的，只是通过“皇后”的感知，传递过来的一个模糊的、无法理解的……概念。


    紧接着，是一种感觉。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仿佛隔着三万光年的距离，那个存在，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善意的，也不是恶意的。那是一种超越了情感的漠然。就像人类看待脚下的蚁群。一种古老的、庞大的、饥饿的意识，投来了一瞥。


    王不败闷哼一声，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惨白。


    苏千雪扶住了控制台，才没有倒下。她的专业知识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夜枭站在原地，他的身体紧绷如弓。作为指挥官，他的意志力远超常人，但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要被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这只是“呼唤”泄露出的万分之一的余波。


    它在等待。


    “引航员”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它感应到了我们的存在。它……很满意。


    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重新变回漆黑。但那副景象，那被注视的感觉，已经烙印在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舰桥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的争论，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选择？他们从来没有选择。


    “它……”王不败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们的神话里，称之为‘吞噬者’。我们称之为……‘起源’。


    夜枭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走到王不败面前。


    “我需要你的授权，王副官。工程部的主控权，还在你的安全密码下。”


    王不败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夜枭，又转头看了看医疗床上一动不动的林靠北，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片漆黑的主屏幕上。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联邦的副指挥官。他的职责是维护秩序，执行命令，保护下属。但现在，所有的秩序和命令都失去了意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千雪都以为他会再一次拒绝。


    然后，他走到了自己的控制台前，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指令。


    “工程部，跃迁引擎导航控制权限，已转移至舰桥医疗站备用接口。”他对着通讯器，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报告，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权限交接。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夜枭。


    “夜枭。”


    “嗯。”


    “如果这是一个错误，我会亲手杀了你。”


    “我等着。”夜枭回答。


    他走到医疗站的接口旁，苏千雪已经为他让开了位置。他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导航确认窗口。


    目标：银河系中心。


    预计航程：未知。


    生还几率：未知。


    夜枭的手指，按下了“确认”键。


    “皇后”的舰体，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共鸣。它不再是一艘冰冷的战舰，而是一头苏醒的巨兽。


    它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