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后，幽灵航线抵达了终点。


    这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摇篮。


    巨大的穹顶结构笼罩着一切，模拟着过滤后的阳光。穹顶之下，是一片经过精确设计的原始森林。每一棵树的位置，每一条溪流的走向，都遵循着最优化的生态模型。空气经过三重过滤，湿度与温度被控制在千分之一的误差内。


    这是一个完美的牢笼。


    白启站在控制室里。他面前是环形的落地玻璃，俯瞰着整个“摇篮”。下方，几个穿着无菌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将一个密封的玻璃方舱，安置在一片林间空地上。


    方舱里是苏千雪。


    她已经换上了一套更便于活动的白色作训服。她安静地坐在方舱中央，没有反抗，也没有提问。像一个等待程序启动的精密仪器。


    “目标就位。”一个技术员的声音在控制室响起。


    “生命体征正常。”另一个声音补充。


    白启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在控制室另一端的主屏幕上。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巨大的金属闸门，代号“深渊”。


    “准备释放‘皇后’。”白启下达了指令。


    “博士，”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林，忍不住开口，“直接进行接触测试？风险评估报告建议先进行外围信息素适应。”


    “报告是用来规避责任的，不是用来指导创造的。”白启的回答没有温度，“我要的是最原始，最直接的反应。启动‘深渊’。”


    “是。”林不再多言。


    沉重的绞盘声回荡。那扇镌刻着奇美拉公司徽记的巨大闸门，缓缓向上升起。黑暗从门后涌出，仿佛有实质。


    一个生物走了出来。


    它无法用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学分类来定义。它的体型接近一头成年的北极熊，覆盖着黑曜石般质地的甲壳。四条肢体兼具了节肢与肌肉的特征，每一步都让地面轻微震颤。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光滑的曲面，但在曲面之下，似乎有无数红色的光点在无序地游动。


    “皇后”，奇美拉计划最杰出的“产品”。一个用基因拼接技术，从虚无中创造出的顶级掠食者。


    它在闸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适应穹顶下的人造阳光。然后，它动了。它的头部猛地转向玻璃方舱的方向。直线距离超过三公里。


    “目标锁定。”技术员林的声音有些发紧，“它发现‘圣母’了。”


    “当然。”白启说，“完美的猎手，总能第一时间嗅到祭品的气息。”


    屏幕上，皇后开始移动。它的速度快得不合常理，巨大的身躯在林间穿梭，却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它在回避监控探头，选择最隐蔽的路径前进。


    “它在进行战术规避。”林报告，“它的智能水平，又一次超越了我们的模型预测。”


    “这正是它完美的证明。”


    皇后很快抵达了林间空地。它没有立刻发起攻击，而是围绕着那个玻璃方舱，开始缓慢地踱步。一圈，又一圈。它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玻璃方舱内，苏千雪站了起来。她贴近玻璃，看着外面那个徘徊的怪物。她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监控仪器上，她的心率和皮质醇水平正在飙升。


    “她在害怕。”白启陈述着一个事实，像在朗读数据，“纯粹的，未受污染的恐惧。这是最有效的催化剂。”


    “博士，现在……”


    “开始吧。”白启打断了林，“启动‘共鸣放大器’。让我们听听，羔羊的祈祷，在神祇的耳中会是怎样的歌声。”


    他按下一个红色的按钮。


    ‘共鸣放大器’启动。


    目标：圣母01号。


    信号增幅：300%。


    玻璃方舱内，苏千雪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种无形的力场笼罩了她。她的恐惧被瞬间抽离、放大，然后转化为一种无法被人类感官捕捉的信号，朝着四周广播出去。


    外面，正在踱步的皇后，动作停滞了。


    它光滑的头部第一次显露出类似“情绪”的反应。无数红色的光点在甲壳下疯狂窜动，汇聚成一片混乱的风暴。


    “有反应了！”林喊道，“皇后接收到了信号。它的神经活动强度正在急剧攀升！”


    “继续增幅。”白启命令。


    “博士，再增幅可能会对‘圣母’的大脑造成不可逆损伤！”


    “一个容器而已。”白启的逻辑冰冷而清晰，“如果这个容器无法引出我想要的结果，它就没有任何价值。执行命令。”


    “……是。”


    信号增幅：500%。


    苏千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她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头。她的恐惧，她的痛苦，她求生的本能，被粗暴地扭曲成一股信息洪流，冲击着周围的一切。


    皇后烦躁地刨动着地面。它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咆哮，更像是一种困惑的哀鸣。它抬起前肢，重重地砸在玻璃方舱上。


    砰！


    防弹玻璃上出现了一丝裂纹。


    “攻击行为确认！”林大声报告，“皇后正在攻击方舱！”


    “数据，我要所有的数据！”白启的指令压过了一切警报，“它的攻击模式，能量输出，神经连接的变化……全部记录下来！”


    皇后变得更加狂躁。它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方舱。每一次撞击，都让坚固的玻璃墙多出几道裂痕。


    方舱里，苏千雪蜷缩在角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裂。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恐怖的体验。但就在这片意识的废墟中，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纯白色的房间。


    想起了那盏温暖的灯。


    想起了那个告别的挥手动作。


    那不是告别。


    那是一个约定。


    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约定。


    她的颤抖停止了。在“共鸣放大器”制造的恐惧风暴中，她强行凝聚起一丝清明。她没有去对抗那股力量，而是将它当成了自己的船。


    她不再祈求“活下去”。


    她发出了一个新的信号。一个截然不同的信号。


    你好。


    这个信号，隐藏在恐惧的惊涛骇浪之下，微弱，却无比清晰。


    正在疯狂攻击方舱的皇后，动作再一次凝固。


    它巨大的身体僵住了。甲壳下狂乱的红点，也瞬间平息。它缓缓地，将那个光滑的头部，贴在了满是裂纹的玻璃上。仿佛在倾听。


    “怎么回事？”白启皱起了眉，“攻击行为为什么中断了？”


    “不……不清楚。”林结结巴巴地回答，“皇后的神经活动……平复了。不，不是平复，是进入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高阶有序状态。”


    屏幕上，代表皇后大脑活动的数据流，从一片混乱的乱码，变成了一幅幅精妙绝伦的几何图形。


    “不可能。”白启否定了这个事实，“这不符合任何模型。放大器还在工作，‘圣母’的恐惧信号应该处于峰值。它为什么会停下？”


    没有人能回答他。


    因为此刻，只有两个存在于这场对话之中。


    苏千雪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第二条信息。


    我在这里。


    玻璃墙外，皇后有了回应。


    它没有再攻击方舱。它转过身，面对着身边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巨树。它抬起前肢，不是砸，而是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树干。


    然后，它的肢体末端，瞬间弹出利刃。


    黑色的残影闪过。


    那棵巨树，被无声地肢解成了上千块大小完全一致的木块。切口光滑如镜。


    皇后没有停下。它走向另一棵树，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动作。


    它在拆解这个世界。


    “警报！警报！”控制室里，刺耳的蜂鸣声达到了顶峰，“栖息地结构正在被破坏！重复，栖息地结构正在被破坏！”


    “它在干什么？”林的声音里带着崩溃的边缘，“它不攻击目标，它在……它在清理障碍物？”


    白启没有说话。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他看到皇后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度，将方舱周围的一切，树木，岩石，灌木丛，全部拆解成最基础的单元。它不是在发泄，也不是在破坏。


    它像一个工匠，在为它的神，清理出一片干净的，不受任何干扰的圣殿。


    “博士！”林喊道，“穹顶的结构支撑快到极限了！我们必须阻止它！”


    白启的拳头，无声地握紧。


    他的理论，他的数据，他的逻辑，在这一刻全部崩塌。


    这不是猎手与祭品。


    这是……别的什么。


    “关闭‘共鸣放大器’。”他终于开口。


    “什么？”


    “我说，关掉它。”


    ‘共鸣放大器’已关闭。


    信号中断的瞬间，皇后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玻璃方舱。它甲壳下的红点，组成了一个温柔而悲伤的旋涡。然后，它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叹息。


    它转身，没入了丛林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设备散热的嗡鸣。


    白启走到控制台前，调出了苏千雪的监控画面。


    女孩倒在方舱的地板上，人事不醒。但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残留的痕迹。


    那是一种耗尽一切之后的平静。


    白启伸出手，在屏幕上，轻轻划过女孩的轮廓。


    “你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