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启的实验室里没有阴影。


    无影灯将每一寸合金地面都照得通亮，空气被过滤了三百次，比荒原上任何一处圣所的祈祷室都要洁净。全息光幕悬浮在半空，上面流淌的不是叶骁看到的那种粗糙的原始数据，而是经过提炼和美化的成果。每一条曲线都平滑得像艺术品，每一个字符都排列得井然有序。


    “第一阶段同化率，百分之七十三。精神侵蚀稳定在阈值以下。”白启的指尖在光幕上划过，像在欣赏一幅杰作。“林靠北的耐受性是个惊喜。我们可以拿到一个非常完整的‘奇美拉’原型。”


    光幕的一角，一个加密通讯请求闪烁起来。没有声音，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董事会直连


    白启接通了通讯。


    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光幕上，轮廓被强效的数据迷雾扭曲，无法分辨样貌。只有经过处理的、毫无起伏的电子音，穿透了迷雾。


    “报告。”


    “董事先生，一切顺利。”白启微微躬身，姿态谦卑，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敬畏。“‘奇美拉’的躯壳正在成型。预计在七十二个标准时后，可以进行初次神经接驳。”


    “我不想听过程。”电子音打断了他，“我要结果。上一个原型耗费了我们十二亿信用点，最后只得到一堆无用的蛋白质。这一次，我要看到回报。”


    “回报将远超您的想象。”白启关掉了林靠北的数据，切换到另一份文件。那是苏千雪的评估报告，但他展示的，是更深层的东西。复杂的基因序列模型，大脑皮层的活动模拟图，以及一个全新的项目代号。


    “这是什么？”董事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圣母计划’。”白启宣布，像个宣布神谕的先知，“‘奇美拉’只是模仿，是拙劣的复制品。它能让我们拥有一头野兽。但‘圣母’，能让我们拥有整个兽群。”


    沉默。数据迷雾后的人影似乎在消化这个疯狂的提议。


    “解释。”


    “我们一直在尝试破译‘皇后’的基因。但那太傲慢了。我们为什么要自己去破译？为什么不让‘皇后’，亲口告诉我们答案？”白启的语速加快，透出一股狂热，“林靠北的融合，本质上是一种暴力入侵。但苏千雪不同。她的基因纯度，她的精神韧性……她不是一把锤子，而是一把钥匙。”


    “钥匙？”


    “是的。一把能打开‘皇后’心智的钥匙。”白启放大了一张大脑活动模拟图，上面代表苏千雪的蓝色光点，和代表‘皇后’的庞大红色星云之间，有无数细微的丝线正在尝试连接。“我们不强行融合。我们引导。我们将苏千雪的精神作为媒介，探入‘皇后’的精神之海。不是为了对抗，是为了沟通。甚至……是为了引诱。”


    “引诱？”这个词让董事感到了不安。


    “‘皇后’最强大的，不是它的破坏力，而是它的‘繁衍本能’。”白启说出了计划的核心，“如果，我们能通过苏千雪，去模拟、去引导这种本能呢？让‘皇后’误以为，它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繁衍对象。它会做什么？”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


    “它会主动分享它的遗传密码。它会尝试创造可控的、与我们兼容的次级个体。我们不再需要去猜，去蒙，去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们将拥有它的蓝图，拥有它无穷无尽的军队。这才是‘奇美拉计划’的真正终点。”


    漫长的寂静。


    实验室里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鸣。


    “风险评估。”董事终于开口。


    “很高。”白启坦然承认，“精神反噬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一旦失控，苏千雪会在零点三秒内脑死亡。而‘皇后’可能会因为这次刺激，进入狂暴状态。”


    “一个脑死亡的女孩，和一个发疯的怪物。”董事的电子音变得尖锐，“这就是你说的回报？”


    “不。这是代价。”白启纠正道，“任何伟大的事业都需要祭品。而苏千雪，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完美的祭品。她的价值，远不是一个战斗单位能衡量的。她是文明延续的火种。”


    “我不管什么火种！”董事的音量陡然拔高，“我只看资产负债表！你这个计划，需要追加多少投资？”


    “不需要追加。”白启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只需要一个人，和一座实验室。‘摇篮’实验室。那里有最高规格的精神链接设备。”


    “‘摇篮’？”董事重复了一遍，“那个废弃的设施？不行。那里太靠近隔离区边界，安保力量薄弱。”


    “完美的祭祀，需要在最接近神的地方举行。”白启的逻辑无可辩驳，“而且，正因为偏僻，才不会有任何干扰。董事先生，您要的是回报。我给您的，是成为新世界主宰的权力。您只需要批准。剩下的，交给我。”


    光幕后的人影，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白启安静地等待着。他没有去看任何数据，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他知道，贪婪会战胜谨慎。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批准。”电子音最终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绝，“但这是最后一次。白启，如果你的‘圣母’失败了，你的‘奇美拉计划’将被永久终止。而你，会被当成坏账，从公司的名单上彻底清除掉。”


    “我不会失败。”


    “我希望如此。”


    通讯被切断。


    白启站在原地，维持着谦卑的姿势，直到光幕彻底熄灭。他直起身，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刚才那场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对话，只是一次寻常的工作汇报。


    他走到实验室的另一侧。


    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墙后，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坐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正在安静地看书。一盏暖色的灯从上方照下，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苏千雪。


    她对玻璃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自己被当成“物品”评估，更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场疯狂祭祀的核心。


    白启看着她。


    那不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工匠，在审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那是一个神父，在端详即将被献上祭坛的羔羊。


    他抬起手，按下了墙上的一个通话器。


    “苏小姐。”


    房间里的女孩抬起头，看向这片什么都看不见的玻璃。


    “白启博士。”她的反应很平静。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白启说，“你的观察期结束了。董事会批准了你的‘毕业’申请。我们将送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个真正能发挥你才能的地方。”


    “是吗？”女孩的反应很平淡，“哪里？”


    “一个被我们称作‘摇篮’的地方。”


    白启的手指，在旁边的控制面板上轻轻敲击。


    一条新的指令被发送出去。


    变更‘圣母’移交方案。


    优先级：最高。


    取消预定护卫队。


    启用‘幽灵航线’进行秘密转运。


    预计抵达‘摇篮’时间：二十四小时后。


    “好好休息。”白启最后说了一句，“明天，将是你新生的一天。”


    他关掉了通话器，转身离开。


    实验室的门无声地滑开，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纯白色的房间里，苏千雪放下了书。她没有去看那面冰冷的玻璃墙，而是抬头望向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那盏温暖的灯。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动作。


    她抬起手，对着那盏灯，轻轻挥了挥。


    像是在和谁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