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作品:《你听懂我吗

    她瞧见屋子里靠在床头的人眼神倏地一凝,如同冬季檐下结的冰锥子。


    何师父调转身体,干瘪的身板恰好将程筝的视线挡住,男人微微一笑:“老爷和这位小姐就在外头等着吧,做法的过程要是被人瞧了去,逼出来的邪祟恐怕会窜上旁人的身。”


    闻言,周峥往后退了一步,皮鞋擦过地板发出一道刺耳刺啦声,橡木门板就在他眼前关上。


    程筝倚在自己屋子门框边儿上,细细想了一下,姥姥并未提及过多有关五姨太的事,只说过此人在香港病逝,周怀鹤为此专去香港给母亲办孝。


    周峥转了鞋尖,程筝撞上这人的视线,见他面灰如土,嘴唇皲裂如裂了缝的白墙,甚至于双眼也是往里头凹的,看样子被那病折磨得不轻。


    不,应该不能说是“病”——是烟瘾。


    昨儿个被芸芸领去花园后的矮屋时,她瞧见过一处漆黑的炉灶,单独劈了一块儿地出来。


    听王发讲书的那群人里有个个子矮小,指甲盖和牙齿都黢黑的仆役,她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猜测他是专给周峥烧大烟的。


    这才是这位老爷突生大病,要找人来冲喜的原因。


    周峥从她身边绕过,喊她下楼待着,程筝静静端详他的步态,定了一会儿才动身。


    周峥还端得一副君子相,袍子虽齐整地理好,可歪在沙发上时他俨然是一副躺惯了烟塌的姿势。


    “见过流芳了没。”他慢悠悠开问。


    程筝说见过了。


    “太太还给我定了新衣裳,分我点心吃。”


    “嗯。”周峥闲闲应和,若有所思,“有什么缺的,找流芳给你添,今后你应该就住在这里了。”


    他伸手够了一盏茶壶过来,“房间就不动了,就住现在这间。”


    等了片刻,程筝提醒:“何师父似乎还没有好好推敲我的八字。”


    “差不多。”周峥极其敷衍,“万一差那么一星半点儿,也用不着走。”


    程筝静静坐在原地,周峥眯一双不太清明的眼,道:“这公馆里要是没别个儿,流芳就要作威作福骑我脑袋上了,现在家里人可什么都听她的。”


    周峥品完茶,又往沙发上靠,身子微微晃荡,倏然间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她只对秋茹有敌意,秋茹死了她就潇洒快活,万事不过心了。”


    末了,解释一句:“秋茹是我的二姨太,你倒也没机会再见她。”


    程筝不置可否,不对周峥的话作评判,不大想同他讨论周太太品行如何。


    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总是颇有怨言的,那位秋茹也就是死了,如若没死,落到周峥嘴里恐怕也和现在的周太太没什么两样。


    不多时,何师父下了楼,楼上只余周怀鹤一人,悄然无声。


    何师父走路的声音也极轻,他立在大厅里,细细瞧了眼程筝的面相,果断下了决断:“这位是程小姐?恰才鹤少爷提过你,说他竟多了位比他年纪还小的母亲,气得快呕血,每日病恹恹连饭都咽不下去。”


    虽然她也觉得周怀鹤心气不顺,不过也不至于这样夸张,这描述里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


    周峥只动了动手指尖儿,也不大关心这鹤少爷的想法,问说:“何师父说说该如何。”


    何师父的目光从程筝身上缓慢移开,微微摇头:“周五爷,我认为暂时不适宜娶她进门。”


    程筝心下松一口气,看来周怀鹤还算有信用。


    “她十九岁,十九为单,单为阳,容易与周老爷的命格冲煞,可以稍微等上一年,修得二零圆满,再考虑正式迎娶。”


    周峥拧眉:“等一年,我的病还能拖?”


    何师父目光颇有深意,程筝也理解那深意,说白了,周峥的病是自己有烟瘾,他管不住嘴,娶一百个老婆又如何。


    只是相士这一行修的就是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师父精明非常,自然不会当着面冲撞周老爷,就算他敢当魏征,周老爷可不见得有李世民的风骨。


    “自然是有法子的。”何师父道。


    “过段时间正好是天后宝诞,香港天后庙里会办庙会、耍神功戏,我给程小姐三枚铜钱,程小姐捎了去,虔心为五爷祈福,这福报是可以转到五爷头上的。”


    “偏得叫她去香港?”周峥拧眉道。


    “丹桂有香皆结子,青萱无蕊不宜男。”何师父低眉顺眼,哑然:“天后庙里供的是妈祖,自然还是女人去为好。”


    他提议周峥娶“zheng”字女子时,说过冲喜本就是以气补气,程筝祈来的福气都会到周峥头上。


    何师父这么说,周峥也就这么信,熏黑的指头一挥,叫何师父无事就回去罢。


    程筝听完二人有来有回的对话,掀了衣摆站起来,周峥抬目。


    她客气笑笑:“我送送何师父,顺便叫师父传授给我几招,叫老爷的病好得快些。”


    周峥不作声,移开视线,她脸上挂着笑,跟在何师父身后,一出门脸就垮下。


    关上门,离前院大门还有几百米的距离,何师父慢步走过绿茵小道:“程小姐追过来是还有事要问?”


    程筝目视前方,问:“叫我去香港祭妈祖,是确有其事,还是楼上那厮唆使的?”


    五姨太命不久矣,周怀鹤肯定要立即动身前去香港,这个节骨眼上她也稀里糊涂要去祭妈祖,怕也是太巧了些。


    “自然是确有其事。”


    “但程小姐跟鹤少爷关系似乎不错。”一道陈述语,“他恰才叫我为你说假话,表情虽然难看,但语气跟砖头一样硬的,叫我一定办好。”


    何师父鞭着手慢悠悠走路,程筝就跟他一道走,瞧着他即将晃到门口。


    程筝平声:“啊,表情难看是因为我昨日刚惹过他,还烦着呢吧。”


    “我同鹤少爷交往不多,但我记得他很少动肝火,他很惜命,知道气多了对身子不好。”


    “这么说我还有点儿本事,不过同他开点小玩笑罢了。”


    “程小姐。”何师父拖着长调子,“有的玩笑开着开着,也许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程筝不懂他为何突出此言,她只关心着:“如果我祈完福回来,周老爷的身子没有好转,我又该如何自处?”


    何师父笑着:“程小姐不是自有办法么。”


    程筝一怔。


    “银华公司要请梅兰芳先生唱一出《贵妃醉酒》,我就先走了,赶着去听戏,晚了就听不着了。”


    他拿手遮了遮太阳,哼着戏曲的调子,夹杂一声:“要变天喽——”


    程筝多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太阳将她的皮肤晒得热烫。


    她心说此人不简单。不知道何师父的本事相较于他的徒弟玉玲如何,如果功力深厚,恐怕刚才就看出她是穿过来的“程筝”了。


    裁缝铺不过几日就送了衣服来,芸芸理了三五六件送进她屋里,青色软绸长袍,领口绣着花样,还有几件藕荷色缎子裁出来的旗袍,颜色都清丽,估计是考虑到她年纪也不大,用不着配那些大花大叶的。


    程筝换了件藕荷色的新衣裳,下楼吃茶时碰着王发从外头风风火火进来,周太太难得没打牌,只叫来几个丫头陪在身边聊闲,见状还怪了一嘴:“怎地这样鲁莽,路都不会走了,满头大汗的。”


    “鹤少爷催我去购置船票,我近日跑了好几趟,今日才买上,两日后就可以出洋了。”


    听见是五姨太的事,周太太转回眸子,呢喃:“近些时候到处内讧,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都紧着买票到香港去,这段时间是难买。”


    眼珠子晃过正坐在边上吃茶的程筝,周太太问她:“六姨太衣服备好了?后日你是跟怀鹤一起坐船罢?”


    程筝微笑:“是。”


    周太太翘腿坐着,捏了块点心吃着消暑:“以前坐过船么?”


    “没有。”


    “当心着点儿,备点儿晕船药。”


    王发正吃着冷茶,道:“鹤少爷也晕船,我都备着药呢。”


    “对了,良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已经叫杨妈备了菜谱了。”


    王发说道:“那我去交代后院的老妈子,明天晚上别彻夜打牌闹动静。”


    说罢离去。


    周怀鹤好几日闭门不出,不知是因为五姨太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有什么事都叫王发跑腿,隔日王发就再次风风火火跑上楼,顶着满额头的汗敲起周怀鹤的房门,彼时周怀鹤正仰靠在椅子上看书,王发反身将门合上,还急吼吼将窗户关上了。


    “少爷,我刚去交易所把钱提出来存进洋行里,可我介辈子——”


    周怀鹤合了书搁在一边,腿上搭一条刺绣毯子,淡定地叫他将舌头捋直了说话。


    王发瞟一眼窗外,压低声音:“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现钱!”


    连本带利回来一百一十七万,程筝说得一点儿没错,新开的西药公司上市后大涨,英国人背后一定没少使劲儿,他这顺风车搭得太及时了些。


    “这么多钱存进去,瞒得过老爷么?”


    周怀鹤说道:“给你的户头是我姨妈的,他想不到那么远,这笔钱会挪去香港用。”


    王发犹豫不决,心底里预感鹤少爷寄回去这么大一笔钱,一定是要掀起什么大风浪。


    可他终归只是个开汽车的,过多的事不好细问,在鹤少爷身边做事有的时候就得捂着耳朵眼睛。


    “那这次是得好好感谢六姨太。”王发道。


    周怀鹤静了一瞬,复而拿起桌上的闲书继续读,也不知在想什么。


    “香港那边有回信么?”


    “还没收到五姨太那边的消息,少爷也别太着急,明日早晨我们就坐船出发,不过一夜功夫就能到香港去,肯定能见到五姨太的。”


    “对了,一共是三张船票,六姨太与我们同行,周太太还叫我给她安排住处,也不知秦小姐那里有没有屋子给她住。”


    王发说的秦小姐就是周怀鹤的姨妈,五姨太病后就跟姐姐秦菡住在一块儿,有个照应。


    毕竟当年他母亲跟周峥闹得不大好看,五姨太一个人只身去香港投奔姐姐,在香港生了周怀鹤,周峥是从未问过。


    周怀鹤向来知道,这个人满心满腹只有他自己个儿,装不下别个,所以他娶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都好,周怀鹤向来不关心,也不会为父亲考虑任何。


    不知怎地,他此时此刻又想起上次程筝笑嘻嘻的戏言,脸色难看了一瞬,视线沉沉坠进书本的“之乎者也”里。


    楼底下叮哩咣啷直响,王发歇了一会儿脚就欲走,周怀鹤开口问他底下在忙什么,王发说是今晚的家宴。


    “良少爷难得回一趟家,太太很是看重,从晌午就忙起晚饭了,连大堂的帘子都拆了重洗,芸芸她们好不抱怨。”


    周怀鹤说知道了,闲闲翻了一页书。


    是夜八时,周公馆。


    门口两个看守挺直了腰板,见车灯晃进来,连忙去拉大门,杨妈等了半晌,终于是见到了人,叫芸芸进里屋去跟周太太说一声。


    汽车熄了灯,周怀良躬身下车,宽大的臂弯里托着一只白色的博美犬,还在吐舌尖。


    杨妈诧一声:“呦!良少爷何时养的狗?”


    周怀良对这小东西无甚感情,伸胳膊叫杨妈抱进去。


    “买给我母亲解闷。”他道,“她总抱怨打牌输钱,养只狗就少去打牌。”


    杨妈觉着很是新鲜:“太太肯定会喜欢的。”


    说着,领着周怀良穿过前院。


    “太太可是念叨良少爷半晌,您总不回来,今夜可得好好陪太太说说话,厨房还烧了少爷小时候最爱吃的龙井玉圆。”


    临走到头,杨妈倏地止住步子,讪讪道:“对了,今晚六——有位姓程的小姐,也在家。”


    周怀良面不改色,语气无甚兴趣:“我听说了,我父亲新娶的姨太太。”


    杨妈一面开门一面嘀咕:“还没娶呢,何师父算了八字,说要一年后再娶。”


    进门后就冲屋里吆喝:“太太——瞧良少爷给您带的小狗。”


    周太太踱步过来,一望见那一团白色毛球,就笑开了脸,马上就从杨妈怀里抱过去。


    那时程筝已经饿了许久了,眼见着一群人忙活来忙活去,为了等这位大少爷就是不开饭。


    她无聊,坐在沙发上拨玻璃灯台下面挂的流苏坠子,那流苏在眼前晃晃悠悠,背景突地就晃成黑色。


    程筝撩着眼皮往上瞧,隔着遮眼的流苏坠子,一张带寒气的,有棱有角的脸就闯进她的视野里。


    棱角过多会显凶相,周怀良眼窝深眉骨高,个子高,垂着眼皮向下睥睨她,一袭威武的黑军衣、武装带,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锃亮的大马靴,腰带里别着一把盒子炮,气势十分唬人。


    程筝第一次亲眼见到手枪。


    被她拨玩的流苏渐渐晃停了,周怀良这才轻微眨了下眼。


    程筝在他不知来意的目光里坐直身子,藕荷色旗袍的领口缝着一排黄铜扣子,亮得反光,缩印着周怀良毫无表情的面庞。


    “程小姐?”周怀良略一眯眼,辨认着。


    从穿过来以后,还鲜少有人这么叫她。


    程筝仰起脸礼貌回视,有问有答:“嗳,良少爷,等你许久。”


    等着吃饭呢。


    虽然气质完全不同,但这人跟周怀鹤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但细说起来又点不明究竟是五官里哪一处像。


    不过七个字的对话结束,连打招呼都算不上,杨妈已经开始催:“菜都上完了,良少爷落座罢!我去楼上喊老爷和鹤少爷下来一起吃饭。”


    一张长方形胡桃木餐桌,程筝胳膊搭在椅背上,计算着自己应该坐在哪里,或者等人家都坐好了再坐,免得给自己逼到尴尬的位置。


    她宁愿是坐周太太边上,也自在点儿。


    周怀良倒很有主人意识,扯过离他最近的一张凳子,闷头坐下,背脊离椅背一拳距离,挺直坐着。


    “怎么不坐?”口吻生冷,像吩咐惯了人。


    程筝深吸一口气,同他隔了一个位置。


    周峥跟鹤少爷一起下来,周太太放下那博美犬,白色的狗就满屋子乱跑,撞在周怀鹤脚踝上,绕了几个圈。


    周怀鹤皮肤白,眼又浓黑,病得无甚血色的唇轻微一勾,满目温柔地蹲下,颔首挠小狗的下巴颏,静静问:“这是大哥带来的么?”


    杨妈解释:“是的,送给太太解闷的。”


    周怀鹤轻轻笑:“瞧起来很有精神。”


    说完,仿佛风一撩就倒了似的,偏头闷咳两声。


    程筝见他如见鬼。


    街头巷尾不应该贴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应该将周怀鹤的脸映上去,容貌担得起明星二字,演技也担得起。


    他们在屋子里讲话时他哪里是这样一副姿态!程筝现在是完全知道那些老妈子为什么说鹤少爷顶顶善良好讲话了。


    可虽然程筝清楚这人狡猾的德行,但杨妈她们自然不知,一人一狗对照起来,叫人扼腕叹息:“怎地大夏天还咳嗽起来了,今晚煮的药少爷可不能再因为难喝就倒了,明日还得坐船,今天需好好休息。”


    周怀鹤一派温润如玉的品相:“晓得了,杨妈。”


    周老爷跟周太太坐在对面,周怀鹤自然就卡进她跟周怀良中间的那个空位里去了。


    饭桌上喝茶也不适宜,今晚温了米酒来喝,太太吩咐厨房做的龙井玉圆也摆在周怀良手边,名字好听,实际上就是龙井茶水煮的鹌鹑蛋,一股茶香幽幽升起,解腻。


    可周怀鹤一入座,涩苦的药味儿就绕着她,程筝瞧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稀松平常,眉头眼梢都无甚兴趣地耷着,像是对这种家宴习以为常。


    这形势很明显,周公馆里还是周怀良的份量更重些,毕竟整个家里仅这一人在军中威望颇高。


    周太太不断给亲儿子碗里夹菜:“你这套碗筷是我和崇文一起去定的,待会儿吃完饭叫老妈子们洗干净,你明日带回去用。”


    程筝不是周家人,对他们之间的寒暄并不很感兴趣,她只顾着自己饿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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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皮,自顾自吃着自己的。


    周怀鹤懒着,整场也没动几次筷子,郑重其事办的家宴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了。


    吃完饭,周峥自己一人悄然钻去后院,周怀良看了眼父亲的背影,还未言语,便被周太太扯进楼上的屋子里叙旧。


    程筝吃饱喝足,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办,找了个消食的由头要去后花园,却被周怀鹤叫住。


    她穿的旗袍没有口袋,程筝在鞋子里揣了三五张画好的符。


    明日一早就要坐船去香港,今晚她得把这符纸偷偷塞进烧大烟的炉子里,这样一来,她在香港拜妈祖,周峥只要忍不住抽了烟,那符还能起点效果,周峥身子只要有好转,就足以让他相信何师父的话,自己便也能留下来。


    这是程筝推演多遍认为最可行的方法,可她只有今晚能动作,本想着今天家宴,菜多人忙,她也好有机会溜去炉子那里,结果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被周怀鹤喊住了。


    程筝耐着性子,问:“鹤少爷有事找我?”


    四下没人,周怀鹤也不作戏了,闲闲道:“感谢准六姨太的西药股。”


    “不谢,鹤少爷也帮了我。”程筝道。


    他捏了捏指尖,心里盘算着什么,默了几秒,短暂思索着,灯光下的皮肤像半透明的青色的玉。


    周怀鹤开口:“我那只是举手之劳,总觉着自己还欠得多,等从香港回来,我可以再应你一个人情。”


    甫一说完,他找补条件:“除了那件。”


    “哪件?”程筝倒不清楚了。


    听见她好似完全忘了一般,周怀鹤将唇抿得紧了些,再望向她时,乌亮的眸子里似有一星星怨气。


    “说我比我父亲与你更适配的那件事。”


    周怀鹤撑着胡桃木桌子站起来,道:“你的主意还是别打在我头上为好。”


    程筝一笑:“我就那么一说,鹤少爷竟还当真。”


    他眼睫颤了一颤,眉尖又拧动一下。


    程筝急着去花园办事,匆匆告辞:“没要紧事我就去后院听讲书了,昨儿个故事正入高潮。”


    闻言,周怀鹤顷刻张开嘴,不多时又闭上了。


    花园里修了几盏英伦风的路灯,约莫三米高,灯泡很亮,垂下一地花瓣影子。


    如她所料,老妈子们各有各的忙,王发在前院洗车,明日捎上行李去码头赶船。


    程筝掩耳盗铃地转了几圈,旋即绕去了那一排矮房中的最后一个,大门是紧闭的,她不确定那个烧炉子的小个子男人是不是还在里面,不过刚靠近,就听见里头有细微的噼啪响声。


    周峥指使:“你别待在这里,去外头守着,别叫人家靠近这处。”


    “嗳。”


    程筝立马钻到房子侧墙,挡着自己的身影,瞧见小个子男人从屋里出来,蹲在门口。


    原来周峥一直躲在这里,怪不得整个周公馆都没看着过他的烟枪。


    里头有人,程筝现今没法儿进去,只能先走开,打算等晚一点儿再想办法。


    刚离开矮屋,刷完碗的仆役们干完活儿歇下脚来,凳子摆了一排,王发洗完车回来,芸芸催着他讲书。


    程筝心说自己总得等着周峥出来,不如就在这儿守着,于是留下跟芸芸坐在一道。


    芸芸还叽叽咕咕:“你怎地又来了。”


    程筝笑:“我也想听。”


    说着想听书,王发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打岔,那人问王发在香港学没学过英文。


    “当然学过,香港人大多都会讲英文。”


    “那你教我们两句日常的,我上次碰着一个英国佬,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被人家拿眼睛剜了一道!”


    芸芸颇有学习精神,还专门有个本子记,程筝瞅了一眼,问道:“你认识字母么?”


    “字母是什么?”芸芸茫茫然。


    “那你怎么记?”


    “王发说什么我就记什么啰,知道一点儿学一点儿。”


    她珍惜地摸摸自己的本子,“我姐姐被卖去堂子里以后,我爸爸是打算叫我读书的,只是私塾师父价格忒高,除了教课费还要包伙食,后来就又没请,嗐呀,其实我也知道爸爸就是喝了酒以后那么一说,我家根本没钱给我请教书先生。”


    程筝盯着芸芸看了好久,出声问她:“你还想上学么?”


    芸芸垂脑袋:“想又如何。”


    程筝偏回脑袋。


    她自己现在也是寄人篱下,还要考虑周怀鹤跟姥姥之间的事,真不好说有没有那个能力叫芸芸能考学念书。


    她只是将这想法在心头过了一遍,复问芸芸:“你本子上的字写得挺整齐的。”


    “我识得一些字,不多,太太教的,周太太真的是顶顶好的太太。”


    程筝笑嘻嘻凑到她跟前儿,眼睛亮亮的,像旁边英伦风的路灯,指着自己下巴问:“芸芸,那我呢?”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小时候程芸菁女士夸别的小孩多乖多听话,程筝都会耍浑凑过去,说“姥姥姥姥那我呢”。


    芸芸撅着嘴,拧过脑袋,骂道:“你顶讨厌。”


    程筝笑出几声来,逗着:“要是你不说这话,我可以教你说几句英文。”


    芸芸一愣,怀疑着:“你怎么会英文?”


    “我偷学过一些。”程筝撒着谎。


    她的英文当然都是初中高中大学学来的,程筝大学六级还考上六百分呢。


    说着,夺了芸芸的本子,在新一页写:


    “Who are you?”


    “I am”


    程筝突然停笔,侧头问:“你全名叫什么?”


    芸芸抻着脑袋看本子上几个她不认识的圈和折,默了默,道:“问这个做什么,就说芸芸就行。”


    程筝笔尖停了停,慢慢将那句写完。


    “I am Yunyun.”


    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聊闲,程筝教芸芸念了几遍,此时周怀良送来的狗不知怎地跑进了院子里,在几个人旁边欢快打转,最后钻进程筝凳子底下趴着。


    程筝摸摸它脑袋,觉得这狗的毛长得耷眼睛,还取了自己脑袋上两根夹子把它的毛理了好,然后放它跑走了。


    这天儿愈来愈暗,人也该散了,程筝自己个儿又摸回小屋子,见门口的人不在了。


    她蹲身躲在窗口又细细瞧了瞧,里头是空的,这才迅速溜进去。


    里头只摆了一张烟塌和一台烧得焦黑的炉子,她拎开炉子盖,里头的炭火还是热的,脱鞋将藏着的符纸往里丢的时候还差点被烫到手。


    迅速做完,程筝赶忙离开,假装没事儿人一样回了大堂。


    二楼,周怀良房间里,周太太还絮絮叨叨说着话,周怀良看着穿藕荷色旗袍的那人最后一个从花园里进来。


    他又望了一眼后面那排矮屋,随后将目光收回。


    “不早了,您该去睡了罢。”周怀良提醒。


    周太太看一眼墙上的钟盒,惊道:“居然这么晚了,你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就喊杨妈。”


    周怀良送母亲离开,随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开门下了楼。


    他刚绕下楼梯,带来的那只博美犬就绕着他跑了几圈,然后趴在他靴子边上。


    周怀良视线下坠,蹲下身从狗毛上摘下两只镀银的夹子,放在掌心看了看,认出这是今日程筝头上的夹子。


    夹子反光印出他的眼睛,像那颗流苏底下反光的黄铜扣子,周怀良短暂出了一下神。


    他顺了几下毛,那狗要逃。


    周怀良常年摸枪、武斗摔肩,掌心粗糙,且控制不好力劲,摸狗也不温柔。


    “她自己穿得漂亮,将你扮得这样丑。”


    那狗冲他龇牙,周怀良唇角是平的,又看了眼狗肚子。


    “你还是公狗,威严尽失。”


    言罢,周怀良摊开手掌,眸光重新落回夹子上,若有所思。


    他想起自己今夜亲眼看着她与父亲一前一后从那矮屋里出来——她与父亲并不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