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作品:《世子火葬场纪事(重生)

    番外三


    北定侯府。


    如今裴源行已贵为侯爷,又得圣上青眼,北定侯府上上下下正苦于没法子巴结他呢,哪敢轻易得罪了他,见他登门,赶忙殷勤着一路送他去了兰雪堂。


    何嬷嬷见来人是裴源行,身形晃了晃,难以置信地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年一别,她从没想过公子还会回来,还愿意回来。


    多年未见,公子愈发风神俊朗,更是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何嬷嬷激动地差点就喊出一声‘世子爷’,幸而在侯夫人身边服侍了多年,早已练就了遇事不慌行事稳重的本事,才勉强没在裴源行面前失了态。


    何嬷嬷撩了帘子让裴源行进屋,裴源行原本淡漠的神色不自觉地温柔了些:“夫人身子好些了么?”


    何嬷嬷回道:“夫人这是老毛病了,反反复复地总不见好,一个时辰前老奴刚服侍夫人喝过药,夫人用过药后便歇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外间进了内室。


    一进去,裴源行便瞥见阖眼躺在床上的侯夫人。


    她眉头微蹙着,秀眉笼着散不去哀愁。


    在他的记忆里,她似乎一日都不曾快乐过。


    他喉咙紧了紧,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何嬷嬷:“何嬷嬷,你先下去吧。”


    何嬷嬷只踌躇了一瞬,便应声退下了。


    公子定然是有什么话想要跟夫人说,那她便不要没眼力见地杵在一旁了。


    裴源行在床榻前坐下,视线落在侯夫人的脸上,只觉着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年他感染了风寒,偏生那时他身上还带着伤,一时身子受不住,连续多日病倒在床上。


    大夫过来替他诊治的时候,侯爷只忧心着他往后还能不能有子嗣,他的病会不会影响他往后去战场打仗,唯有侯夫人在意他何时才能身子痊愈。


    那时是侯夫人守在床前照顾病中的他;亦是侯夫人察觉到他的迷茫。


    是侯夫人点醒了梦中人,让他明白了他早就该认清的事实。


    后来他决意跟侯府一刀两断,侯爷一气之下杖打了他五十杖,他跪在那里浑身是血的时候,也是侯夫人跑来阻拦侯爷对他下狠手,最后虽仍是没能拦住侯爷,可他心里清楚,若是心里一点不在意他这个假儿子,侯夫人又何必跑来阻拦侯爷。


    思绪飘远,他忽而又想起了他出征前从龚氏手中接过的那件大氅。


    他无声地扯了扯唇。


    那件大氅的针脚不同于旁人的,他还没傻到看不出来那件大氅出自于侯夫人之手。


    那件大氅陪他熬过了北边的寒冬。


    他记得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穿的衣衫都是府里的绣娘做的,没人告诉他,可他知道,他的亵衣,每一件皆是侯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出来的。


    正如初儿所说,侯夫人的性子外冷内热,不是那种惯会把对旁人的好时时挂在嘴边的人。


    眼前这个女人,他喊了她近二十年的母亲。


    他曾期盼过她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可她心里总念着她的律哥儿,时间久了,一次次的失望过后,他心里的那点希冀便彻底灭了。


    他也是有傲气的,她看不上他,那他就不会再乞求她什么。


    他心里大概也是怨过她的。


    如今回过头来看看,夫人待他并不薄。


    她只是跟以前的他一样,总是跟自己较着劲,不愿承认她其实也是有些在意他这个假儿子的。


    或许,她只是怕她会为此忘了她心中的那个律哥儿。


    和初儿在一起的这几年,他过得很幸福,他不愿再因以前的那些事耿耿于怀。


    他放下了,他亦希望,侯夫人也能解开心结。


    裴源行俯身靠近了些,伸手握住了侯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脸颊也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见她如此,他的心底翻涌起几分莫名的酸楚。


    他垂眸望着她,眉眼间的冷厉尽数化开,泛着温润的光:“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好很好,母亲……您也要好好的啊。”


    裴源行离开后,何嬷嬷回到屋里。


    侯夫人睡了很久了,何嬷嬷正犹豫着要不要唤太医再来看看,侯夫人已睁开了眼睛,神情还有些恍惚。


    何嬷嬷赶忙问道:“夫人,您醒了?要不要……”


    还未将‘喝点水’说出口,侯夫人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面露惊喜之色:“嬷嬷,我梦见我儿子来看我了。”


    她的指尖不停地颤抖着,满心激动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儿子来看我了!”


    何嬷嬷愣了愣,心口处忽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是侯夫人第一次没说‘律哥儿来看我了’。


    她说的是——


    “我儿子来看我了。”


    何嬷嬷鼻尖酸涩得厉害,擡起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侯夫人的手背:“老奴相信夫人说的。”


    裴源行踏出兰雪堂的院门,迎面便遇见在院门外等候多时的冯嬷嬷。


    冯嬷嬷上前几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老奴恭喜永平侯。得知圣上封了公子侯爷,老奴心里欣喜非常,只是太夫人离不了老奴,老奴身不由己,没能亲口向您道一声恭喜,心里只觉得遗憾得紧,总盼着哪日还能再见上您一面,幸而老奴的一片苦心感动了老天爷,今日再遇侯爷,也算是圆了老奴的心愿。”


    裴源行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审视着她的目光中蕴藏着几分讥讽淡漠:“是么?倒有劳冯嬷嬷记挂了。”


    冯嬷嬷信以为真,一双刻薄尖酸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侯爷您太客气了,真折煞老奴了。”


    裴源行移开视线,掩去眸底的阴翳。


    “侯爷,老奴虽总想着请您来颐至堂里坐坐,可您平日里公务繁忙,老奴没脸向您开这个口,幸而今日您来了府里,您看……”


    冯嬷嬷拖长了尾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侯爷,您也是知道的,太夫人虽膝下子孙众多,可素日里最偏疼的唯有您一个。当初若不是太夫人病了瘫在床上没法动弹,又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侯爷杖打您,更不会允了侯爷将您从族谱里除名。


    “老奴说句不害臊的,太夫人若是身子还康健着,莫说会替您在侯爷面前求情了,依着太夫人的性子,还定会替您好好说道说道侯爷,绝不会让您受半点委屈!”


    裴源行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冯嬷嬷:“还是冯嬷嬷最了解太夫人。”


    冯嬷嬷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脯:“这是自然,老奴在太夫人身边服侍多年,自认没一个下人能比老奴更知道太夫人的心思了。”


    她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侯爷,您看,今日您既然来了,老奴斗胆向您求个情,可否请您去颐至堂看望一下太夫人?太夫人若是知道您来了,心里定然欢喜得紧。”


    裴源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既不说去,也没说不去。


    冯嬷嬷弓着腰,嘴边仍挂着笑,心里头却渐渐开始摸不准了。


    “那我便去一趟吧。说起来倒也有几年没见过太夫人了。”


    冯嬷嬷“哎”了一声,脚不沾地在前头带路,引着裴源行径直去了颐至堂。


    进了内室,裴源行眼皮微掀,看着冯嬷嬷说了句:“冯嬷嬷无事便退下吧。”


    语气平和,却让冯嬷嬷心中一凛。


    她不敢不服从,缩了缩脖子退下了。


    能把裴源行请来颐至堂已是不易。这几年来侯爷不把她们颐至堂放在眼里又如何,整个侯府上上下下不再巴结她们颐至堂又如何,如今这位小庶子不也被封了侯爷么?


    有裴源行顾念着旧情,对太夫人照顾一二,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屋里只剩下了裴源行和躺在床榻上的太夫人。


    裴源行找了把椅子坐下,神色平静地道:“方才冯嬷嬷开口求我,要我来看看老夫人您。我原先是不想来的,您倒是说说,您这样一个待我、待我娘亲都不曾有过一丝善意的人,我为何要来看望您?”


    他挑眉一笑,眼底却泛着彻骨的寒意,“但我又回过头来一想,正好这几日刚得了个消息,兴许您会感兴趣呢。


    “您整日躺在屋里,也有好些日子没有杜家的消息了吧?杜家的男丁被流放后,圣上宽和大度,并没有因杜布政使犯下的事连累到杜家的女眷们,她们只是被贬,日子虽过得清苦,却有幸还能保全性命。都说由奢入俭难,但她们倒也勤勤恳恳,做点小生意,帮人缝衣刺绣,让人敬佩。”


    他伸手替太夫人掖了掖被角,俯身凑近了些,免得她听不清。


    “只可惜,并非人人都甘愿安分守己、堂堂正正地过日子,说起来,您放在心尖上疼的外孙女杜盈盈便是如此。那年被侯爷赶回老家后,她受不了贫苦日子,不愿嫁给她母亲、也就是您嫡亲女儿给她安排的夫婿,觉得嫁给个管事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便在临近成亲前又偷偷逃回了京城。


    “她来了京城后,用了些手段搭上了礼部尚书左大人家的二公子。”他有些鄙夷地摇了摇头,“只是这位左二公子早已有了妻妾,不过您外孙女倒是不怎么在意,顶着小轿子悄无声息地被擡进了左府的偏门,成了左大人家二公子的小妾,过上了进门要给主母敬茶,主母有恙她要伺候的日子。


    “您向来眼高于顶,总以为自己的外孙女合该当人正妻,即便那人已娶了旁人为妻子,您也想尽了法子要逼着那人休了原配,好为您的外孙女腾出正妻之位,让她顺顺当当地当上正妻。我倒想问问您,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裴源行唇角微微上扬,笑容越发薄凉,“您可知道么?左二公子纳了您的外孙女为妾后,怕她不谨守妾室的身份,便给她灌下了绝子汤,如此,也好保得您的外孙女在左府过得安宁,不用再被正妻和另几房妾室算计了去!”


    太夫人虽躺着不能动,身子却颤抖得厉害,伴随而来的还有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裴源行知道,她是一字不漏地全都听见了。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老夫人可是觉着左二公子心狠手辣?可是觉着这些高门大族表面光鲜,私底下也不过都是些卑劣虚伪之人?”


    他点了点头,又道,“可您先前给初儿灌下那一碗碗避子汤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想的啊。”


    他站起身,目光冰冷地瞥了眼仍躺在床榻上颤抖个不停的太夫人,转身出了内室。


    门口,冯嬷嬷正在指挥婆子打扫院子,见裴源行出了屋,忙迎了上来。


    裴源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冯嬷嬷,道:“冯嬷嬷,还是差人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冯嬷嬷瞳孔一缩,喃喃道:“太医?!”


    裴源行语气很平和:“太夫人看上去身子似是不大好,唉,到底是上了年纪。”他很是感叹的样子。


    裴源行出了颐至堂,冯嬷嬷愣愣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而打了个寒战。


    中秋刚过,怎地天气突然就转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