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明说完，触上孟燃真愣怔的目光，又一次迟钝地意识到这话对病人来说有些不近人情。


    他这个时候可能更需要的是安慰。


    她赶紧笨拙地找补：“我只是想说，绝大多数的结果还是来自于你的选择。”


    “总之，你、你能坚持下来，而且还这样面带笑容的生活，很了不起。”


    她这副模样反而给孟燃真逗笑了。


    “其实刚才说的话，很有你的风格。”


    作为科技产物的机器人，林薇明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她相信主观能动性，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很想活下去，非常非常想。”孟燃真转头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仍静静地投射进房间内。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他轻声说，“即便如此，我还是争取想过得开心一点，即使生命很短暂，还是想拥有一点绚烂难忘的记忆，不管是留给自己，还是别人。”


    林薇明坐在床边，盯着他看，他的脸一半被夜灯给照亮，另一半掩盖在月夜的阴影当中，光线与黑暗相互交融，就像他本人，永远被死亡的威胁包裹着，却坚持着不向这样的命运屈服。


    她虽然永生不灭，无法感同身受，可这一刻还是产生了一些同理心，正为孟燃真内在的生命力动容。


    她想了想，开口道：“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都瞒着你。”


    孟燃真在她话音刚落时紧张地把目光转回她脸上。


    “我在温彦死的那天，从同类的数据库里提取出了一个文件，上面全部都是生科院对你的试验记录。”她说，“因为偷看了你的隐私，所以我一直都没提过……生科院对你做过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她看着孟燃真脸上的表情从吃惊到沉思，最后转为了平静的释怀。


    “唉，说到底，我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都被你撞见两回了。”孟燃真迅速拉起一个温和的笑脸，“被你知道了也没什么，也许凭你的本事，某一天也会察觉到的。”


    他看向自己的右臂，伸手慢慢将睡衣的袖子卷了起来。


    在胳膊的中间段有两个针眼，一上一下。孟燃真还在处在慢性零素化发病的折磨当中，此刻周围似乎有一些小小的零素结晶。


    林薇明想起最初见面时，那天是夏末，天气还很热，他们两人都身着不合时宜的装扮，她身上的是卫衣，孟燃真则是一件长袖的衬衫，还特意把右边的袖子拉了下去。


    原来他是在遮挡自己作为试验品的过去。


    “一个用来注射零素试剂，另一个则是试验恢复药物。”孟燃真也看着长年累月积累下来无法散去的印记，说道。


    林薇明：“那我向组长汇报的那个男人……”


    周星晓和叶其卓对孟燃真的经历很清楚，也难怪林薇明顺口提起针眼的时候他们会那样对视。


    “是。有可能事情并没有随着温彦的死亡结束。”孟燃真表情凝重的放下袖子，“左明喆被判了死刑，早就不在了。当年试验的核心人员，只剩下生死不明的……”


    他有点不愿意报出那个困扰他多年的名字。


    “温向荣。”林薇明接话。


    孟燃真无奈地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虽然之前说得信誓旦旦，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出现这种案例，我有点迷茫。如果他真的做了那种事，还是已经死在污染区里比较好。”


    他身为特防官的立场相当坚定。


    他又叹了口气：“其实我12岁那年，老师曾经试图带我逃跑，他要我离开生科院之后立刻跑去特防部报案，这样这场试验就会结束。


    “可是我们没能成功，在大门口遇上了左明喆和温彦，老师被他们打伤，然后我……”


    “你怎么了？”好奇的听众林薇明问道。


    孟燃真沉默了会：“那是我唯一一次发狂，好像几乎快要变成畸变物了，意识也不太清晰，醒来之后我是被拘束带绑在实验台上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师，也就是这个事件让他彻底退出了生科院，我也被独自关了一年才放出去。


    “虽然现在我的病情很平稳，可是……我总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突然变成怪物。”


    以斩杀畸变物为职业的特防官，最终化身为畸变物。


    应该很难接受吧，林薇明想。


    “以我的体质，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很强很强的畸变物。”孟燃真说起这话，却用着满不在乎的语气，“到时候就得麻烦你和组长杀了我，可千万别舍不得呀？”


    怎么会有人把这件事说得这样轻松？


    林薇明无措地看着他。


    好吧，照理来说，零素化病人变成畸变物是迟早的结局，可是她这时却无法想象，某天跟着零号小组出勤的时候，孟燃真突然病变，他们全员都要对他举起武器的场面。


    “你……你还是撑得久一点吧。”她说。


    “我当然会努力的。”他还在笑，“把这件事拜托给朋友们的确太沉重了。”


    林薇明却抓住了他话里别的词语：“我也算是你的朋友吗？”


    “哎？不算吗？我还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共享的秘密已经多到能够承担‘朋友’这个词了。”他眨了眨眼。


    “是靠这个鉴定友谊的吗？”林薇明略一思忖，“不过我确实觉得可以信任你了。”


    “哎呀，真荣幸！”


    孟燃真的精神好像渐渐恢复了。


    “说起来……”他的眼神在整间卧室里飘了一圈，“作为朋友，我觉得我还不是很了解你。”


    “我是个机器人。”林薇明没太懂他的意思，“我的来头你不是清楚得很吗？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


    “可是你总有些经历可以聊聊吧？”


    他好像很期待。


    林薇明垂下眼：“也就是激活之后，一直去归尘探索，发现自己不够格，所以选择到处打工而已。”


    她不是很想调出记忆库里的某些东西。


    它们给她最初对人类社会的探索带来了永远无法磨灭的打击。


    充满恶意的眼神、锐利的刀尖、惊惧的尖叫……仿佛一条条难以扯断的藤蔓，将她的思绪扯进看不见底的深渊。


    “忘了这些事情，把他们锁起来，才不会影响你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探索。”


    初次在路北嘉的工坊里醒来，路北嘉就是对应激到差点把整间工坊掀翻的林薇明这么说的。


    “你怎么了？”孟燃真见她迟迟没有说话，关切道。


    “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林薇明一下站起身：“我看你现在状态应该好多了？还是尽早休息吧，毕竟你可跟我不一样。


    “我也该回家了，谢谢你肯让我在这充电。”


    “林……”


    她的道别好像不容挽留。


    转眼间孟燃真家里就安静了下来。


    他躺下缩进被子里，看到手机上林薇明早就传来的告别短信，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把它丢到一边，紧蹙着眉闭上了眼。


    他睡不着，又想到林薇明刚才慢半拍的反应，他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沉浸在什么回忆里，但她的样子，好像已经说明她的经历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


    他是不是问错问题，让她不开心了？


    他只是……有那么一点想了解她。


    更可怕的是，他一贯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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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别人对他露出可怜的眼神，但他居然想看到一个非人类产生同情心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觉得自己很可笑。


    体内突然席卷而来的阵痛，让孟燃真把自嘲的笑容收了回去。


    他咬牙攥紧了被子，虽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仍习惯性地在黑暗中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不觉间，吃下的药物正在发挥作用。


    孟燃真昏昏沉沉，眼前又是那个遥远的夜晚，温向荣拉着十二岁的他在生科院的走廊上狂奔。


    “燃真，路线一定要牢牢记住！出去之后要第一时间找到特防部，你也千万别再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拼尽全力活下去，知道吗？活下去……”


    ……


    第二天中午，全晶海城的电力才恢复正常。


    “你知道吗？小道消息说，必须重启息壤和归尘内部一部分的电力系统，才能恢复正常。”路北嘉一边拆开作为午饭的外卖，一边对造访的林薇明说。


    “会不会是有人在其中捣鬼？”林薇明问。


    “这就不清楚了。但也不能让大家伙用不上电啊。”路北嘉叼着勺子，说话含含糊糊，“你昨晚上哪充的电啊？”


    “朋友家里。”


    路北嘉震惊：“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看到你充电啦？”


    “哦，不会是上次那个特防官吧？叫孟什么来着？啧啧……”


    林薇明瞧着路北嘉调侃般的嘴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觉得自己地位不保咯。”路北嘉笑着说，差点被嘴里的饭呛了一口。


    “不提这个，等你吃完说正事了。”林薇明解读不来，于是转移话题。


    俞榕的效率很高，林薇明想要的电池她已经拿到了手，就等着今夜有空让林薇明亲自去取。


    接下来，林薇明还需要按照布兰温的建议，在换上全新的电池之后，对系统再进行一次驱动和软件的升级，好配合自己不断增多且提升的各种功能。


    所以她根本离不开路北嘉，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项必须是路机械师亲自动手。


    什么地位不保？林薇明没理解。


    换新电池又让路北嘉当了回“临床手术医生”，还好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容易手抖的机械师了，这次甚至布兰温都远程连线在一旁看着。


    “防止不靠谱的人类对你动手脚。”布兰温说。


    这时候倒显得他跟林薇明关系很好一样。


    “林薇明，你什么时候多了个监护人？”路北嘉撇嘴。


    “我才懒得监护她。”


    “他才不是我的监护人。”


    视频里的布兰温和躺在工作台上的林薇明同时说。


    “我休眠了！”


    林薇明选择结束对话，眼睛一闭，什么都不想。


    路北嘉拿起工具准备动手。


    布兰温这个时候又突然发话了：“人类，你也觉得她对佘栖的态度不正常吧？”


    路北嘉静默地看了他一会：“你是不是想说，那都是佘栖设定好的？”


    布兰温与她对视，没有回答。


    “直接对她说、强行把一切都改变又有什么益处？”路北嘉看着林薇明，不知是在问布兰温还是在问自己，“她的个性已经成形了，你能预料到毁坏她最基本的设定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我可没法保证，但我不想失去她……”


    她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林薇明恬静的睡脸：“还是让她自己认识到比较好，我相信她会克服所有困难的，她比我认识的人都要坚强。”


    “随你吧，人类。”布兰温淡淡地说，“这也不关我的事，现在，快点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