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 39 章
作品:《山海几千重》 “你这孩子,怎么和宝儿似的。”
故人的名字脱口而出,赵继业握住鱼竿的手颓废的下落,他看向湖面,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明媚的少女,明明是故意干扰他练字,却还是振振有词,说着我就是故意打扰阿兄练字的,但阿兄陪我玩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江濯灵本该追问的,赵继业对赵宝儿之事一向讳莫如深,她几次想要追问都被赵继业不咸不淡地驳回,这是很好的机会,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下个机会还不知道要在何处。
但阿父看起来很难过,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困着他不得解脱的时光。
江濯灵握住赵继业下坠的鱼竿:“阿父原谅我嘛,我保证,我怎么把鱼吓走的,就会怎么把鱼钓上来,到时候,我们就把我钓上来鱼绑在马车后面,绕城三周。”
赵继业无力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就像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鱼逃命的速度一样。
“江江,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我那时要聪明的许多。”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沾沾自喜,我出身高贵,有慈爱的父母,亲密的手足。”
“我们应该一直是幸福的一家人,直到宝儿嫁入淮水侯府。”
那时赵宝儿已经嫁入淮水侯府两年有余,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日益沉默,她刚嫁入侯府时,还会向他们抱怨侯府的规矩严苛,婆母为人刻薄还有一个可恶的姓郭的先生,但提到夫君时,即使有意遮掩,也掩不住脸上女儿家的羞涩。
但慢慢的,她不再提规矩严格的侯府、冷淡的皇后,也不再提她的夫君,她变得越来越瘦,与家人的相处也日益疏离,直到有一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和母亲大吵一架,再也没有回过国公府。
他曾托人去问过,但得到的回复都是敷衍的她正在忙,没有时间回府。
他也曾找过淮水侯,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她一切都好。
再次见到她,就是她和离回府,父亲勃然大怒,但母亲却第一次反驳了父亲,力排众议为她建了一片莲花池。
她变得日益开朗,每日都带着赵清仪在莲花池消遣时光,见到他时,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
他放下心来,出去游学,遇到了江明月,本想带着她一起回来禀告父母,谁知道,比他更先回来的,是妹妹的死讯。
“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封棺了,足足订了七十二枚钉子,整个京城有些名声的道士都来了国公府。水陆道场整整开了七日。”
“皇贵妃病故后,皇后在一月内就下令闺中女子都应读《女诫》不过两个月,子初堂的先生们就开始教学生们学习女诫,然后宝儿也病故了。”
“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们,也不敢去细想,我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逃出京城,在青梧躲了十六年。”
江濯灵握紧了鱼竿,赵继业的言下之意他们都懂,他怀疑有人杀了赵宝儿,是谁呢?是信国公赵敬德,还是信国公夫人张氏,还是世子赵继业,抑或是……他们一起杀了赵宝儿。
在水面上,江濯灵看到了信国公里的人,他们的面容在水面一一浮现,又随着水面的波纹而扭曲,江濯灵手中的鱼竿一沉——鱼上钩了。
她的手臂微微用力,把咬钩的鱼提上来。
是一条肥硕的鲤鱼。
“阿爹,”她把不断扑腾着的鱼提起来:“这条鱼应该够我们吃了。”
赵继业神色微怔,片刻后,莞尔一笑:“是啊,够我们吃很久了。”
这条不幸的鱼在随后的午餐中成为了江濯灵与江濯意和好的象征。
江濯意别扭地给江濯灵夹了一块鱼腹上的肉,作为回报,江濯灵给他夹了一个鸡腿。
赵继业和江明月对视一眼,均是忍俊不禁。
与姐姐和好的江濯意故态复萌,在回程的路上一直缠着江濯灵说个不停,从书院的同窗到赵继业给他找的书童,事无巨细。
江濯灵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直神思不属。
直到马车走到了东市,走到了览岳居前。
她鼓起勇气,颤抖着说:“停下,停在这里。”
她看向神色微妙的赵继业和江明月:“阿爹,阿娘,女儿想请你们看一个东西。”
她带着家人下车,敲响了览岳楼的门,来开门的不是二娘,而是一个有些脸生的丫鬟。
江濯灵道:“白掌柜在吗?”
“白掌柜有事出去了。”
“我们是白掌柜的远房亲戚白英,今日刚到京城,想要到白掌柜的书肆看一看,白掌柜应该和你说过了。”
“白姑娘请进,掌柜的都交代好了,您请随意参观。”
“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二娘应该事先交代过,小丫鬟说完他们可以自便之后就退下了把空间留给了一家人。
江濯灵带着家人参观书肆,一进门就是伫立在正中的石壁,上面已经刻上了她要求的那首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奈若公何。”
她从石壁开始讲起,带着他们走过了尚且空着的书架,已经摆放好绿植的读书区,用隔断隔开的饮茶区。赵继业和江明月全程未发一言,江濯意被这种凝重的氛围所影响,吓得脸色发白。
最后是白二娘为她所留的房间。
甫一进去,江明月便淡淡道:“跪下。”
江濯灵利落地跪下,江濯意也跟着跪下,紧紧地贴着她。
江濯意的身体热腾腾的,她不禁向江濯意更靠近一点,想要从他的身上汲取更多的温度。
赵继业叹气,随江明月一起坐在软榻上。
“江濯灵,我再问你一遍你没有受了谁的蛊惑,也不是一时冲动对吗?”
“是。”
“你知道皇后推崇郭大家,京中许多人家已经不教女儿读书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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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你知道子初堂陆陆续续关闭,不仅仅是皇后娘娘一人的意思对吗?”
江明月闭眼,深吸一口气,复睁开眼:“花了多少银两。”
“一万三千两白银。”
“嘶~”赵继业倒吸一口凉气。
江明月怒急反笑:“你既然都考虑好了,还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是想让我见证一下你的伟业,还是想让我日日为你担惊受怕。”
她的脸上满是失望:“你想做就做了,何时问过我们的意见。”
江濯灵面容平静:“女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真有一日,京中再也容不下一间只为女子而开的书肆,所有的一切都会止于女儿这里。”
“你怎么不一起把我带走!”江明月眼眼泪水,声音凄厉:“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十六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着你,想着你是否开心,想着你是否平安。
“”可是你呢?你不愿意联姻,私自和明清一出逃,闯下大祸,我当时一言未发,是,你要自由,你不想牺牲,你有气节,我不能怨你,但你看看你得到了什么!”
“侧妃!我甚至不能多给你准备嫁妆,就连你日后有了孩子,甚至都不能叫我一声外祖母,叫你阿爹一声外祖父。我可曾有说过你一句。”
“这次呢,你把你的命都要搭上,江濯灵,你什么时候做事的时候能考虑一下我,你干脆把我杀了,免得我日日为你肝肠寸断!”
江明月说着说着便又呕又咳,短短的几句话,面色便变得灰败,倚在赵继业的怀中,无声地淌泪。
赵继业心疼的为她拭去泪水语气沉重:“江江,你这次所行之事,实在是出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叫我们如何是好。”
江濯灵看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和神色沉痛的父亲,仿佛有一道纱帘把他们和她阻隔起来,他们在那头,她在这头。
她以为她会害怕,会放弃,会伤心,可当真的面对这一刻的时候,她竟然只剩下平静。
“阿爹,”她的语气平淡:“若我今日是男儿身,为劝谏君王撞死在朝上,你会觉得我出格吗?”
“若我是个将军,敌军攻城,我宁死不屈,殉城而亡,你会觉得我出格吗?”
“若我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你会觉得我出格吗?”
“因为我是个女子,所以我便不能有气节,不能有理想,不能有死志,因为我是个女子,所以便要事事周全,命运叫我做什么,我便要全然接受。”
“是的,或许这样活着很安全,我可以一生平淡到老。”
“但我不愿意,我既然读了书,知道有些人可以为其志而死,我便不能囿于平淡而终。”
“这京城让我窒息,郭大家让我憎恨,夏婉淑让我如鲠在喉,我不接受,我不喜欢,我要做我能做的事。”
“虽百死其尤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