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蒋琬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辞了天子,半刻钟后,诸葛瞻的轩车停到了蒋府那扇青铜铺首的髹漆大门前。
蒋府对于诸葛瞻来说,熟得和自己家差不多。
他同蒋家次子蒋显同龄,垂髫同乐,打小就是这府上的常客。甚至猫嫌狗厌的年纪里,两个有恃无恐的熊孩子伙一块儿无法无天,钻过了府里所有犄角旮旯,连哪间屋子有暗格复壁之类都摸得一清二楚。
那会儿,阿父还在,蒋叔父也还年轻。有一年腊月,两人正在书房议事,阿父忽然就不说话了。然后,沉着脸从书屋西边偏僻角落的那张架几案的厚毡底下把他们两个揪了出来,神色极冷,幸亏一旁的蒋叔父及时求情,否则怎么都免不了抄一百遍《急就篇》……
十余年的光阴呵,仿佛只一个眨眼。
“阿父这几日,已经连粥糜都喝得艰难,朝食只用了半碗……就这样,仍不肯听劝,昨晚彻夜理事,灯火不熄,我在书房外守到天明,没敢进去。”在引他向书房走的路上,蒋显低低出声,嗓音有些克制不止的喑哑:“医工说,即使调养得宜,也熬不过三载。”
他心下一沉,一股酸涩蓦地直冲到了眼底,洇出一片湿热的潮意。
蒋琬坐在架几案边的茵席上,正悬腕写信。
他四旬年纪,身着宽松的本白色布衣,面貌原本就清瞿,现在两颊更是瘦得微微凹陷了进去,眼窝也更深了些,只看一眼,便教人揪心。可,坐姿依旧十年如一日地端直,肩背挺得笔直,连笔尖落下的每一划都横平竖直……像是一株嶙峋的瘦竹,枝叶疏零,却不减半分风骨。
甚至,明明悬腕要费力许多,他已颓病力微,却是不肯枕腕写字,好省些力气 。
——牛心左性,多年不改的犟脾气。
*
蒋琬十六七岁的时候,“神童”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湘乡。
原本,朝廷选官统共有两条路子,一是入太学,学成后为郎为吏,正式入仕。
二是乡举里选,其中又分三类,一是新旧更替或逢天灾,天子诏选贤良;二是出使他国时朝廷征召译人,战事紧急时军中征召谋士,遭逢水涝时征召擅治水的能人等等;三是乡里每年一度举孝廉。
可是,自灵帝承位以来,大举卖官鬻爵,豪族们纷纷掷金买官。于是,各个官阶都人满为患,也彻底绝了平民士子进仕做官的门路。
他没有入仕的路子,只好闭门读书,顺便教几个村里的幼童识字,得几斗粟米补贴家用。那几年里,他每看到山头日落,心里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惶恐——天又黑了,他这辈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可,乌走兔走,寒暑易节,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逝去,他却仍然看不到一星半点儿关于未来的希望。
或许这辈子,他就只能这样闷头读书,从小神童读成老腐儒,教教蒙童,混些柴米,然后,数十年后老死在田间地头,被儿孙们草草落葬,尸骨与棺木一起朽化。
若干年后,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个叫“蒋琬”的人……就好像,他从来没活过一样。
——这些念头,几乎能把一个未及冠龄、心高气傲的少年人活生生逼疯。
后来,湘乡大疫,父母老迈,染疫而殁,家里只活了他一个。不久,正逢荆州牧刘备途经零陵,他前去投奔,在帐谋了份差事。
建安二十年,随军入蜀,受命任了广都县县长。
那……可真是一段异常煎熬的日子。
他擅长计画,运筹揆度,并不大会应付这些细琐又繁冗的县中杂项,常常一脑门子官司。加上脾气执拗,我行我素,从不会讨好上峰,与同僚们也没甚交情,所以一旦略出舛错,便被借机针对,迎来一场暴风骤雨似的责辱攻诘。
到后来,甚至当众詈辱,语涉不堪。他为了不出错,只好更小心翼翼地办公,不敢假手他人,兢兢业业,长夜不歇。
可,就是这样,年底的考评,他依旧拿了末等。
于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终于彻底崩溃。
想到往后这样的日子还要一年复一年,过上不知道多少年,简直像是陷入了绝望的、深不可测的黑渊。当晚,他纵酒烂醉,次日一直睡到了晌午。
然后,被人一鉴冷水泼醒,拖到了出巡广都的主公刘备面前。在听到“立斩不赦”的一刹那,他心灰如死。
……却不晓得,自己一生的命运将就此改写。
“主公,此事,不若交予亮处置罢。”刘备身侧,有人温言出了声,他抬眼,只见那人布衣儒服,从容稳若,明明书生模样,但周身透着渊停岳峙的气势,教人心下一定。
当晚,他在满心的惶惶不安中,被召到了县署里。
“这份公务,做得不顺?”简陋的铜灯照澈室中,黑地朱绘的髹漆卷耳几后,那人细细翻完了他上任以来的每一份卷宗与籍册,抬了眼,问。
或许,是因为那人语气太过温和,近乎有些熨帖的安抚,莫名的委屈一下子冲到了眼底,七尺男儿霎时喉头发涩,有些说不出话来:“……是。”
“所以,你怕了?”这个“怕”字,有些锐利,仿佛刺到了心底里某处患痛,一下子针砭似的疼起来,于是态度也瞬间尖锐——
“我岂会怕那些庸物蠢材?!”
“你是不怕他们,可,你怕他们对你的贬低,怕众口烁金,怕纷纷物议。”那人语气依旧轻淡,但却仿佛字字如刀,直扎人心。
他仿佛被这些刀扎中的一只兽物,强撑着梗直脊背,但每一丝血脉都在寒瑟瑟地颤抖。
是啊,他怕。
就像少年时,他由乡里远近闻言的神童,到渐渐长大,入仕无途,只能教教蒙童混日子……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怕再听到乡人刻薄的讥嘲一样的怕。
小时候稍稍出色一些的孩子,往往都有着异常可笑的自尊心……是啊,多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
案后,暖黄色的灯光里,那人轻轻笑了:“而,比那些贬低物议更可怕的,是你信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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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
明明曾经当场舌战群雄,一字字辞锋犀利回怼,惹下众怒。但,夜深人静时,自己躺在榻上,每每都犯了病似的执着地回忆当日他们每一句话,然后一次次陷入病态的自我怀疑。
——或许,我真的就是他们说的那样呢?只是,一直以来,妄自尊大,咬着牙不肯承认罢了。
每每口不择言、急赤白脸地同人争辨,不正是因为心虚么?
“可,你不是自负社稷之才,不屑蝇营狗苟么?”
——当年军中一句醉言,怎么竟传到了诸葛先生耳中?!他心下一惊,身子发僵,仿佛被人当着长辈的面生生扯掉了遮羞布,不知是慌乱还是窘迫更多些。
好一会儿,才缓了缓,终于勉强出了声:“醉中戏语,先生何必当真?”
或许,每个在现实中碰壁,头破血流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狼狈的罢?曾经的豪言壮语,如今被人提起,只敢自嘲是句笑话。
“若,我当真呢?”
他只疑自己听岔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定定看着案后那人。
“两年前,你在军中时,曾在荆州征粮……我自那时起,开始留意你。经纬之器,社稷之才,何必妄自菲薄?”
经纬之器,社稷之才。那人就这样一锤定音。
次日,他被解职,而后随诸葛先生回了成都。从此,他便跟在先生身边历练。
建安十四年,主公进位汉中王,他任尚书郎。
四年后,陆续辟为东曹掾、丞相参军、丞相长史……直到,先生临终,托以大事。
……
“叩,叩叩——”
轻重适中的叩门,惊回了他的神思。
“阿瞻进来罢。”
“吱呀”一声,门开了,少年执礼而揖:“蒋叔父。”
少年人不懂得掩饰情绪,看样子,刚刚大约听阿显说了些什么,哭过了。
“过来。”他搁了笔,招呼道,“坐这儿。”
一老一少对坐在书案两侧,他开门见山:“阿显是不是让你劝我?”
“叔父……”少年的担忧溢于言表。
他看着眼前肖似故人的少年,不由思绪微散,轻轻一叹道:“昔年,丞相积劳成疾,议事时当廷晕厥,卧榻月余不起……我同你们一般担心,所以劝过他。”
先主崩后,整个蜀国都压在先生肩上,没有一刻闲暇,没有片时息心,殚精竭虑,生生地……耗空了心血,也熬空了人。
少年蓦然瞪大了眼。
“丞相于是在病榻上我我讲了一桩趣事。”他神色带着些怀念,“他说,幼年时,邻人豢蜂取蜜,他十分好奇,曾追问,一只蜂子能活多久。”
“邻人道,那得看怎么活?若是闲时,最长可活半年,但,若逢盛春时节,忙于采蜜,终日不息……就只能活一个月了。”
最后,他语声转低,不知是回忆,还是自语:“可,没有一只蜂子,会为了长寿,错过花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