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云梦泽上濛濛岚气氤氲，远山近水都笼在薄白的春雾里，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水畔树树抽青的柳丝碧绦般柔垂入水，翠而嫩亮，绿得明净。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泛舟水上，不桨不楫，任鳊鱼小舟随意漂着，像一片小小的细长的枯褐色叶子浮在浩淼无垠的湖面上，也不知会被乍起乍伏的风波推向何方。


    才是早春，水风寒冽，割在脸上细刀子似的瑟瑟发疼，而他负手立在舟头，面无表情。


    ——每逢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来云梦泽上泛舟，水风越冷，心里越静。


    “哗啦啦”浪拍船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这湖上竟还有别人？！


    他一愕，然后便见湖心薄白的雾氛里，隐隐约约现出了另一叶鳊鱼小舟的影子，渐渐地，愈来愈近，那舟头，立着一道淡白色的瘦长人影。


    终于近到了二三丈内，才看清那是个与他年纪相若的少年人，也是十六七岁模样。


    对方一身旧白的素绢曲裾深衣，静静立在船头，脚边竟还卧着一只赤耳白毛的肥兔子，也不怕冷，瑟瑟的寒风里，晾着圆滚滚的肚皮睡得正酣。


    “江风乍起，吹舟至此，扰了阁下清净，尚望涵容。”船近到了两丈内，那少年立在舟头微微一揖，歉然出了声，嗓音温温淡淡的，像刚好适口的白水，听着舒服极了。*


    “无妨。”


    他的确喜静，眼下心情也的确糟透了，但素来自制，很少迁怒于人。


    ——更何况，还是个和他一样年纪，一样喜欢大清早来江上吹冷风的怪胚。


    说话间，他不禁打量了那少年一番:这般清标气度，当是出身士族，也正是读书进学的年纪，不过……整个荆州，正值学龄的士家子弟，他大都在官学里见过。这位，瞧着却有些眼生。


    “阁下是荆州人士么？”他难得对陌生人起了好奇心。


    “不，只是来此访人。”少年答。


    “哦，访到了？”


    “嗯。”


    波澜不惊的神色，带着克制的平静，除了语速有点缓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他莫名就敏锐地察觉出了对方勉力掩饰的失落。


    ——因为，他自己每每心情低落的时候，答别人话就是这模样。


    从小，就带上了一张名为“克已守礼”的面具，把一堆喜怒哀乐统统遮了个遍，只留下波澜不惊的假面给旁人看。


    而且，早就成了烙进骨子里的习惯。


    “不知阁下所访何人？”他并不是个自来熟的人，这回，难得起了热心。


    “算起来，是一位长者。”旧白深衣的少年有些意外，顿了顿，“我与家母早年离散，自后四处寻访她的音信。这位长者或许晓得她的事，听闻他旅居此间，所以，我才一路寻来。总算得见其人，但于我阿母的事……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这样啊。


    眼下这世道，朝廷终朝聚兵，四夷蛮夷炽兴，九州百姓四方流离，他和继母、阿兄便是因此分隔两地。


    可是，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那厢的少年和他一样，并不需要人安慰的样子，片刻后反倒先开了口：“足下又是为何，清早来此独泛？”


    “刚刚和人吵了一架。”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仿佛吐出了一口浊气，瞬间痛快了些。


    确切点儿说，是被授课的先生还有同窗们千夫所指，轰出了课堂。


    “为何起的争执？”


    “他们众口一词，斥我大逆不道，冒犯圣人。”他答得坦然，“因为，我觉得孔圣人当年退而著书，乃是懦夫行径。”


    孔丘乃是庶出，三岁丧父后，母子被孔家大妇逐出门庭，流落于曲阜。


    一路颠沛流离中，想必同自己八岁那年跟着叔父背井离乡时一样:见过掘食墙土的大腹便便的饥妇，见过浑身膭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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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疫流民，见过被苍鹰生生啄食、腑脏淋漓的幼童……


    这些经历，会像铁钉一样，牢牢楔进一个人的心底，钉住是非黑白的底限，日积月累，成为坚不可破的信念。


    所以，会希望自己长大以后，拥有越来越大的力量，大到可以杠杆天下，可以让那些相互征伐的豪强们统统偃战息兵，将士归耕，卖剑买牛，卖刀买犊。


    所有被尸山血海染红的河川都复于清澈，所有被埋没于草野的无主骨骸都收敛归葬，所有被战火频烧的田亩重新垦荒，明年地里抽出青青的新苗……


    孔丘当年，也是这么想的罢？


    所以，他弱冠之龄便入仕，此后周游列国，四方游说，想以“仁义”之道，重新架起一局天下承平的棋。


    ——可，最终，他竟放弃了！


    那个曾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书生，放弃了自己坚守半生的信念，收拾琴书，躲进一隅，开始治学教书，不闻外事！


    他思绪飘远，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一个人，弃志避世，龟缩一隅，何堪万世师表之名？”


    ……懦夫罢了！


    自前朝孝武皇帝独尊儒术以来，士族纷纷服膺儒教，但他们琅琊诸葛氏世传的却是法家刑名之术，对孔夫子，原本也没有旁人那样发自肺腑的虔诚，针砭起来一点儿都不怵。


    周遭静了好一会儿。


    “那，若易地而处，你又当如何？”对面的少年忽然出了声，问。


    “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他目光仍落在虚空处那一点，目光聚焦，明亮坚定得有些锐利。


    “那怕，若干年后，历经世事苍桑，也绝不会改弦更张？”对方问。


    “……是。”他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却金石相击，掷地有声。


    “既如此，我有一物，恰合赠你。”


    那是一只尺余长的兽角，形似弦月，色若沉檀，沉稳坚实得恰如此时此刻，少年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