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黄初元年，春，山阳郡，浊鹿。


    春雨初霁的清晨，远远望去，雾霭漫山，晴翠的山峦，由下及上渐渐隐入了白雾之中，天空也是雾白的，天山一色，无有际线。


    一袭青衫的医者，负着竹编的药篓，走在潮湿的春林间，满鼻都是草木初初萌蘖的清气。


    “山色悦目，正合下酒！”他身畔的女子，单髻束发，身穿短褐，胫缠邪幅，十分利落的江湖客打扮，开口便寻了由头要喝酒。


    医者仿佛有些无奈，却又十分好脾气，解下药篓，从里头取了只酒囊递与她。


    “你今日怎么这么痛快？”女子有些疑惑，不过她粗枝大叶惯了，嫁了这么个细心的夫君之后，就更万事不操心了，所以也没多想。


    “咕嘟”一口灌下去，她险些呛了出来：“咳，咳咳——”


    酒囊中装的是羊乳！细细滤过的，还正温热的羊乳！


    医者不紧不慢，从药篓里又取出一只酒囊：“晨起饮酒，太过伤肝，先喝了羊乳再饮不迟。”


    好吧。


    自从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才发现，原来太过细心妥帖什么的，有时候真不算好事。


    唉，从头到脚被管得死死的。


    不一会儿，曹节看见枝头一只极漂亮的绣眼鸟，便循着方向追了过去。刘协不喜杀生，所以她只能追着过过眼瘾了。


    刘协负着药篓，独自在林中寻觅药草，然后，不期然间，在林缘处遇到了一大片通泉草。


    正值盛春，一朵朵比米粒略大的翠蓝色小花开得繁盛热闹，沿着山一路蔓延开来，铺得锦绣一般……比幼年时，永安宫垣墙角落里的那一小片，要灿烂得多。


    他一时思绪有些飘远。


    永安宫，太后，蹇硕……都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但，不知道为何，童年的那片药圃的记忆却是清晰如昨。


    历久弥新，像是紧紧楔进了木缝里的楔子，怎么都无法拔除。


    刘协略微发了会儿呆，记起正事，正待下药锄，却见不远处的雾林里行来一个少年，一身素白的深衣，和他一样负着药篓，大约也是晨起入山采药的。


    过了半刻钟，少年渐渐走近时，他才看清，这后辈居然还带着只兔子，养得颇肥，那兔子生着一双赤色的长耳，十分稀见。


    “先生也来采药？”那少年嗓音温水似的，干净而柔和。


    “是。不过，还是头回见少年人入山这么早的。”他笑了笑，道，“小公子是山阳人么？听口音不大像。”


    “晚辈祖藉咸阳。”少年温声而答，又礼尚往来，“先生呢？”


    “我……祖藉洛阳。如今，几经辗转，安居此乡。”说完这句，他忽地坦然了许多，自然而然道，“如今，徜徉山水，救治乡里，也十分知足了。”


    少年笑了:“确是至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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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投缘，藉草而坐，从百草药理说到针砭按跷，聊起偶得的某卷医书兴致更盛，大半日下来，连饭时都误了，颇是投契。


    临别时，少年赠他一样东西：“晚辈身无外物，唯这支草鞭尚且堪用，且赠先生，聊表谢意。”


    那草鞭两尺三寸长，和寻常蒲草织成的鞭子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刘协却郑重收下……桑榆暮年，能遇到这般投契的小友，实在算得一大幸事。


    数日后上山时，他用那草鞭探草，打到一丛苍耳子时，整条鞭子都微微变作了红褐色。


    他不可置信地，又试了毒芹、断肠草、天南星……果然，统统变成色，毒性愈大，红色愈深。


    这是……能辨药性的通灵之物！


    传闻，远古之世，神农氏便是用这样一根草鞭，辨识百草性味，审其平毒，旌其燥害，挽救了无数先民，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初的医者。


    ——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可惜，后来，他再没有见过他。


    刘协到浊鹿的那一年，成都，刘备自立为帝。同年，张飞死。


    刘协到浊鹿的第五年，魏帝曹丕崩，其子曹睿承位。


    刘协到浊鹿的第十一年，曹植死。


    刘协到浊鹿的第十三年的初夏，逝，享年五十四岁。


    在他逝后许多许多年间，山阳郡都流传着山阳公行医济世的传说，至今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