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打算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喝完甘棠汁,她捧着木盌发了一小会儿呆,呆呆垂眼看着自己抓着盌壁的手指:天生指节就粗大,又因为自小习武,常年练枪,粗糙得不像样。手背晒得粗黄,指尖、指肚和虎口上生了厚厚的粗茧。


    反正,看起来不像个女儿家的手。


    以前,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


    阿母死得早,她在府里又不怎么受待见,要不是拳脚厉害脾气硬,早就被自家一堆各怀鬼胎的兄弟姊妹欺负死了。


    十岁的时候,在邺城,她秋猎带回来一只白狼崽子,因为模样罕见,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都来看稀奇。不料,曹棘趁她出府时给抢了,她前去讨要,他见势不好,竟指使下人生生扼死了那狼崽,打算毁尸灭迹。


    她气红了眼,提枪纵步,当场劈了他左手小指。


    事后,她被杖笞五十,差点儿没了命。


    可,从那以后,家里就再没有人敢抢她的东西了。


    她就是这样一力降十会,棒槌似的直楞楞地长大了起来,并且,学会了只信自己的拳头,还有手中的枪。


    她思绪一恍,终于回了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粗黄的生满茧子的手上——


    可,这样的脾气,是绝不讨男人喜欢的罢?


    ……


    那天晚上,她难得做了个梦。


    梦到秋日的猎场,自己又像小时候一样特立独行,孤身挽着长弓,挎着箭箙进了深林。一路踩着厚厚的干而脆的枯叶,脚下“哔嚗”“哔嚗”地响,走啊走,走啊走不晓得走了多远,整片林子都暗了下来,天黑了。


    夜幕降临后,黑暗如水一般淹没了整个世界,暗夜里,林子里的树都变成了一只只黑魆魆的、张牙舞爪的怪物,脚下的野草和落叶统统化作了黑色的针毡,直刺刺向她围剿过来。


    忽然,有一抹皓白的亮光从天空尽头升了起来,渐渐地,它愈来愈近,却原来是一只浑身发着光的皓白的灵兽——角似鹿,头似马,体似驴,蹄似牛,仿佛传说中的仙山麋兽。


    它御风而来,落在她近旁的枝头,像一轮巨大的皎洁而温和的月亮,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


    林子里的树、脚下的野草与落叶,统统都老老实实地变回了本来的模样。


    她抬头仰视,它,真是好看极了。就是她幼年时最最向往的那种,干净又温和的好看。梦里的她收了弓,抬起手,试着想摸一摸它,但,那怕拼命踮起脚步,却怎么也够不到……


    第二天醒来,酒彻底醒了,梦也醒了。


    “贵人,朝食已备妥,可要这会儿用饭?”


    外间,宫娥的禀报声一下子将她惊回了此时此地,仿佛有什么极锐利的东西针一般刺破了虚妄的、不切实际的,十八年来唯一的一次关于“喜欢”的幻想。


    是啊。


    她是曹贵人,曹操之女,天子妃嫔。


    “管你肖想谁,都是祸害人家啊!”


    她从小习惯简单粗暴地以武服人,强势镇压。如今,也这样简单粗暴地应对自己的情绪:把所有“不应该”的想法统统打倒,然后扔进心里最深的地方,永不见天日。


    从那天起,曹节仍旧会每天晚上都去废苑,但,带酒都会选甘蔗酒、蒲桃酒、秫酒之类以前从来看不上的淡酒。


    唉,不然真喝醉了咋办?


    侍医也几乎每晚都来,他向来极准时,总是酉正来,戌初走,整整一个时辰……唔,有回她带了箭漏来,发现的居然一分不早,一分不晚,简直惊呆了。


    他解释说,自己幼年时,在父亲新丧的那段日子,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或者一夜噩梦,怕得厉害。后来,有个老医工教了他一个管用的法子——心神不宁的时候,就静静躺在床上,然后集中精力想一种声音,一直一直想,并顺着它梳理思绪,就能缓缓放松下来。


    他想的,是箭漏声。


    开始的时候总会分神,所以索性把箭漏搬到了漆木床边,就这样听着。铜漏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流,规律极了,又安静极了,他顺着那个声音,心神会流水似的顺服下来,渐渐入眠。


    到后来,只要他想,脑子里就会不自禁地响起箭漏声——于是,就有个了意外的本事,测时极准,分毫不误。


    “……厉害。”她是个急性子,实在无法想象这种磋磨心性的事情,会成为一个人的本能。


    而侍医,也实实在在是个世上罕有的“怪胚”。


    他记性好得要命,读过许许多多的书,除了专精的医书外,从儒门六经到稗官野史,甚至农家杂学均有涉猎。和她闲聊时,随意说起哪种酒的酿法,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哪本书的哪一卷。


    ……真是了得。


    和这人相处越久,也就越觉出他的不凡来,日复一复,她觉得自己愈陷愈深……就像,少年时初饮缥清酒一样。


    甚至,越来越觉得他好看,连鬓边新添的几根碎发,眼角初生的一丝细纹都好看。


    ——简直不可救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她每天和他一起看夜景,饮酒,闲聊,有时舞枪。他们甚至把废苑里整片荒草都清理干净,将药圃扩大了好几倍,新种了一大片黄芪、半夏和白芷。


    “如果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该多好呀。”她无法自制地迸出这么一个念头。


    她从小就是一个贪心的孩子,好吃的点心一顿吃完,好玩的地方逛遍才算,但凡喜欢的东西,统统掠夺殆尽,毫无节制。


    但是对于他,她的贪婪……到此为止。


    *


    寒暑易节,秋去春来。


    春夜里,夜静极了,钴蓝色的天穹上没有一丝云翳,那种近乎纯粹的蓝,悬着一勾弦月,缀了几颗淡亮的星子。


    今天曹节带来的是中山冬酿。据说是最初是白狄的鲜虞人从晋地带回来的技艺,酿出的酒色泽极清,当年中山靖王刘胜最爱此酒,乃是自晋地传来的佳酿。两个人坐在屋顶上喝完了大半壶,虽然味儿淡,但到底是酒,这么些下肚,都有些微微的醉意,不及平日清醒。


    “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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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有何打算?”微凉的夜风里,他忽然有些突兀地问。


    ——呃?什么有何打算?


    她愣了下,不明就里。


    “往后的打算。”他缓缓侧过头来,定睛看着她,眼睛居然颇是清明,“你才十九岁,难道要一辈子待在宫里?”


    他话挑得这么明,曹节反而意外。


    认识快一年,她看得出侍医骨子里是个挺淡漠的人,一点不爱管闲事。那怕与她聊得来,也一直带着天然的距离感。这回,竟这么不见外么?


    往后的打算呀?他这么问,大约以为她是宫娥女官之类的罢?毕竟,她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贵人的模样。


    “这个,我怎么打算,都不算数啊。”片刻会,她肩膀塌了一点儿,低低叹了口气,“应当会一辈子在宫里罢。不过,如果一直能像现在这样,也不错呀。”


    ——天天都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闲侃,喝酒,看星星,然后一起慢慢地老去,青丝渐灰,面容渐皱,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媪和老叟,相对白头,有什么不好呢?


    陪伴的意义,大约就在这里罢。


    有这么一个人待在自己身边,好像就有了面对未来的底气,无论漫长的囚禁,甚或衰老与死亡,都不再那么令人恐惧。


    “这样么?”侍医似乎有些错愕。大约是错愕于她竟会满意眼下的生活。


    然后,他垂了眼,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若有万一的可能,将来可以出宫呢?”过了半晌,他又开口问,“若挣脱这深宫囚牢,你想过怎样的日子?”


    “那呀,我要一片儿够大够空阔的地儿……嗯,至少几座山头那么大罢,逍遥自在,想去哪去哪儿,想舞枪就舞枪,想喝醉就喝醉!”


    ——其实,她夜里曾做过那样的梦的。


    她挽弓持枪,仗着武艺携侍医一起逃出了宫墙,浪迹四方。然后他做江湖游医,沿途治病救人,她呢就护着他治病救人。若稍有空闲,就陪他一起上山采药,在林壑间饮酒,陡崖上练枪。


    多好的梦啊,醒后她忍不住回味了半天,只恨不能清清楚楚记起每个细节,然后靠着它消磨过漫长的余生。


    “好。”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一字以应。


    那场对话过去几日后,又一起喝酒的晚上,曹节收到了侍医送的一只小陶奁:奁内,是几枚他亲手炮制的药丸。


    可以令人昏睡整整三日,气息近于断绝,伪作死状的药丸。


    但,曹节最终没有用上那几丸药,因为任凭她怎样游说,侍医都不肯松口同她一起出宫。


    ——到底为什么不肯走呢?


    明明他在这鬼地方呆得都差点儿自尽了啊!


    曹节一直清楚,侍医是个挺固执的人。她所认识的所有像他这样行事细致的人,也都这么固执,一心认定的事情,格外难被外力撼动。


    所以她郁卒得不行,甚至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把那假死之药偷偷喂给侍医,等他睡三天醒来,人已经在宫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