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他不该和醉鬼说话的。


    心里暗自有些无奈,他索性不再看这边,径直朝药圃边走了过去。


    药圃边围着矮矮一段竹篱,他从竹篱西头的木桩下摸出了一只两尺大小的藤箧,自箧中取了木制的药杵、药臼和一只盛药的木盌出来,到井台边汲了水,细致地一一洗净。


    然后,到东垣边摘了一大把刚刚熟黄的甘棠果,放进杵臼里捣碎,沥了汁到木盌里。


    那边的少女竟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蒿草丛里,意乎寻常地听话,眼睛一直锁在他身上,看着他取东西,摘甘棠,捣果沥汁,再端了木盌朝她走过来。


    “鲜甘棠汁可以解酒。”他把木盌递到了她手上,看着那杂乱的带着夜间露水的蒿草丛,犹豫了一下,但随即,竟也毫不讲究地揽了直裾深衣,在她旁边藉草坐了下来。


    她乖乖接过甘棠汁,被涩得连连“咝溜”了好几口气后,才总算全喝了下去。果汁没有这么快见效,倒是被那剧烈的酸涩激得清醒了些,眼里的蒙昧褪却了一点儿。


    “烈酒伤肝,时日一长,元气渐亏,气血衰竭……”他像仿佛一个真正的医者,耐心地劝解着酗酒的病人,“往后,须得酌量。”


    她不说话,只一双黑白分别的眸子静静盯着他看,眨也不眨,好一会儿,喃喃开了口——


    “嗳,你待人都这么细致的么?”


    什么?他一时愣住。


    “从小就没什么人管我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中的缘故,她说这话的时候,少了之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眼底露出一点儿小孩子似的无助神情。


    “阿母死得早……阿父,唉,不提了,我家姊妹多,不值钱,一回就送了三个来这鬼地方,他估计已经当我死了罢。”


    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接过了她手里喝空了的柳木盌,周遭一时静了下来。


    但六月天气,蒿草丛里的促织、草蛉和螽斯之类,是绝不肯安静的,各种虫鸣声此起彼伏,交错杂响,听得久了,倒是意外地令人心神清定。


    一只小小的萤虫,尾上闪着淡绿色的光从他们眼前飞过,那光,莹莹的,柔和的,仿佛有着暖意似的吸引着人的目光,莫名让他移不开眼……


    他追着那道光,许久许久,直到那只萤虫飞过了杂乱的蒿草丛,飞过了竹篱药圃,飞过了一人多高的甘棠树,越过蜃涂的垣墙再也看不到了,才终于收回了目光。


    “我家阿母,死在我尚未弥月的时候。”


    终于开口的时候,心里的某种情绪像是多年旧疤里积起的脓水,终于用针挑破,疼,但却终于有了细小的一个宣泄之处。


    “她是我阿父的侧室,为大妇所不容。原本,为了保命是自己吃了落胎药的,可惜并未奏效。我才出生几日,她便死于鸩毒。”


    少女半醉中听得瞪大了眼,愣愣看着他。


    “也没那么可怜。丧母之后,祖母接了我到她身边亲自抚养,不曾受过多少委屈。”


    ——真正的艰难,都是后来的事。


    “九岁的时候,阿父病死了,我家阿兄做了家主。”他声音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顿了顿,“他大我一岁。”


    “不是,你家阿父病糊涂了罢?十岁的小孩子做家主,这不是任人揉扁揉圆?!族中耆老也答应?旁的族人呢?总不至于个个都傻罢?!”


    少女似乎酒醒了大半,正是意识清楚又格外亢奋的时候,不可置信地高声道。


    “我家的情形……有些不同,嫡脉一枝独大,旁支说不上什么话。何况,阿父临终前委托了两位家臣,嘱咐他们好生辅佐我阿兄。”他说着,无意识地左右晃了一下手里的木盌,语气也渐渐嘲弄,“结果,阿父尸骨未寒,他们两个就内斗了起来。”


    这个发展简直顺理成章,少女乱世里长大,不觉得稀奇,只是问:“那,最后谁赢了?”


    “都死了。”


    何进杀了蹇硕,宦官们反扑又杀了何进。混乱之中,宦官挟持着阿兄和他一路出逃,结果落入了原本奉命入京、打算替何进助拳的董卓手里。


    他垂了眼,盯着木盌底残余的一点点液体:“后来,就什么都乱了……原本被管事从外头召来的打手,反客为主,推了我阿兄下台,扶持我做了家主。”


    “呀!怎么扯上你了?”她听得一急,两道剑眉几乎飞起来,“这种时候,一个小孩子做家主能讨着什么好?不是活靶子么?!”


    “或许,更算是听凭摆弄的傀儡罢。”


    他右手扣紧了木盌,语气却已经渐趋平缓,说起这些时,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我十二岁时,那姓董的打手给其他几个管事合谋杀了。家宅不宁,自有外人窥伺,十四岁那年,有人打进门来,夺了我家祖业。此后,我便流落在外。”


    霜天月华下,万念俱寂的中年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那木盌光滑的纹络,忽然笑了下——


    “不过,没多久,便有个义士迎我到了府上,说曾受我家祖上恩惠,为图报答,愿意肝脑涂地,助我振兴家业。”


    少女听得咋舌:“世上,竟会有这等好事?”


    “……是啊,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自嘲,轻扯了下嘴角。


    ——明明历经世事坎坷,看尽人心险恶,但那时,他竟信了。


    他是很早的时候,便知道曹孟德的。


    知道他因为出身宦官,自小受尽冷眼;知道二十岁出任洛阳北部尉,因秉公执法而开罪权贵;知道他三十一岁受任东郡太守,却不愿同流和污而拒官,归隐故园;知道他三十六岁,因为反对袁绍立刘虞为帝,而被其厌恶……


    甚至,那首《蒿里行》,尤其喜欢“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这句,十岁出头的孩子,曾私下偷偷誊过许多遍。


    所以,十四岁的他是那样笃定,这眼前这诚意拳拳的人,是将挽狂澜于既倒的义士,扶大厦于将倾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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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究竟安的什么心呀?”她听得有些替他着急,两道剑眉都皱了起来。


    “他……惦记我祖上的人望,所以挟制了我,扯起了面旗子,好便宜行事。”


    他轻轻把木盌搁到了旁边的地上,心里已经不起多少波澜,轻描淡写:“起初,的确替他省了不少事。不过后来他势力渐大,基业已稳,不需什么名正言顺了。我这面旗子,也便愈来愈鸡肋了。”


    “因为不想坐以待毙,所以,我曾反抗,结果……只是自不量力罢了。”说到这句,他不自禁地轻轻阖了阖眼,掩住了铺天盖地淹没过来的那些情绪——


    血流漂橹,牵累无数。


    是以,心如烬灰,一意求死。


    少女再粗枝大叶,也意识到他的情绪,所以没有深究下去,利索地换了下话头:“那,你后来怎么做了侍医的?”


    他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扯了好大一个谎,根本圆不过来。


    *


    曹节发现,自己对侍医动了心。


    她从小性子粗疏,毛毛燥燥的,所以,一直对细致温和的人最有好感,也最愿意亲近。


    那晚醉酒时,她坐在蒿草丛里,看着侍医取出药具,汲了水开始清洗。


    他那样安静地跽坐在井台边,借着月色,舀了水倒进木盌,然后耐心地缓缓一圈圈摇转直到盅沿上,倒掉水,重复刚才的动作开始洗第二遍……整整三回,才洗净了盌里,接着开始冲洗外面,一样来来回回洗了三遍。然后,继续洗药杵、药盅……


    霜白的月色下,十根秀长的手指宛如上好的于阗白玉,矜贵漂亮得简直奢侈,这样一双手,此刻就浸在冷水里,一遍一遍,一样一样耐心细致地为她洗东西。


    自从阿母逝后,就再没有人这样细致体贴地照顾过她了。


    “而且,他生得多好看呀!”


    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轻薄,她只初见时在心底惊叹了一声,后头就连想都不怎么敢想了,免得露了痕迹,那丢人可就大发了。


    可,在酒醉的时候,这念头再次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而且抽芽的春草似的,一时间不管不顾地疯长起来。何况,这会儿他正一心一意地洗着药具,目不旁顾,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看。


    霜白月色下,那人一袭单薄的素色深衣跽坐在井台边,一根竹簪整整齐齐束了发,眉疏而淡,一双略长的柳眼,清晰的双眼皮线沿着睫线迤逦得微微长过了眼尾,隽秀得不得了。


    有那么一霎,她晕晕乎乎得眼前有了重影,于是莫名疑心,月色下这人单薄的身影会一抹青烟似的散在月色里,化雾而去。直到那人揽衣起身,摘甘棠,沥果汁,然后端起木盌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心里才有了一点踏实感。


    “鲜甘棠汁可以解酒。”


    接过木盌时,她手上动作有些大,险些触到他了的手指——三根秀长的,宛如白玉的,矜贵漂亮的手指。


    ……幸好,没有真的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