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阿横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我是一尾鱼,生于万古恒冰的石湖。


    和其他的族人一样,我没有名字,我们整个部族,被称作“横公鱼”。所以,许多年后她问起时,我只好胡乱画了一个“横”字来应付。


    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一场浩劫,与许多幼龄的同族一起流荡到了人间,同伴们纷纷溺毙在了凡间春日涨水的溪谷里,我是撑得最久的一尾。


    是的,溺毙。


    就像寻常妖物没有办法在灵气稀薄的凡间生活一样,我们也无法在凡间的寻常河流里栖身,否则,就会日渐衰弱,直到死去。


    遇到小公子时,我已经强弩之末。行将魂消魄散。


    小公子将我带回宅中,放养在了灵池里,池中还有许多其他的精灵妖魅,大多年幼,都是同我一样,被小公子捡回来的。


    池中,大家养伤的养伤,修炼的修炼,就这样安然过了许多年。


    直到我五次换鳞,脊背上的赤色鱼鳍长到和记忆里的长辈们一样颜色时,小公子告诉我,根基已固,可以送我回石湖了。


    “我不想回去。”


    拒绝的那一刹那,我仿佛又看见故乡白茫茫一片的冰冷颜色,亿万年不化的积雪与湖冰。太安静,也太空寂了。


    而我,大约是族中的异类,天生喜欢热闹。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可理喻地喜欢热闹。


    我永远记得最初流荡到凡间溪谷的日子,不同于同伴们的惶惶不可终日,即便感觉着身体日渐的衰弱,但也几乎每一刻,都在为眼前绚烂奇异的世界而惊叹着——


    水畔生满了绿色的苔藓,有些开着小米粒似的白白的花;虬枝盘曲的细绿藤蔓缠在参天的古木上,傍着它直伸入云间;郁郁的树荫下生着许许多多的菌子、蘑菇和玉竹、沙参之类的花草,许多都正绽着颜色各异的花儿……然后,我随着水流漂啊漂,每漂到一个新地方,就看到新的奇异景象,且朝暮变幻,晴雨迥然。


    这种种,几乎让我痴迷,甚至连身体正在以可怖的速度不断衰竭这种事,都无法压制心中的惊叹与欣喜。


    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活得格外久一些。


    “小公子,我如今这样,回到凡间的水里,还是会死么?”我问。


    “是。”


    “死之前,会有多久的时间?”


    “至多百年。”


    百年啊?……够了。


    小公子看着我,神情郑重:“石湖横公之鱼,原有万载寿数。”


    可是,那样空寂冰冷地活上万年,哪里有鲜活生动的百年好呢?


    或许,我真的是个不可理喻的异类罢。


    当晚,同小公子约法三章后,我离开了灵池,从此开始在凡间密布的河泽之间游逛,从渭水一路到了泾水,再到洛水……


    遇到小鱼,是在第七十一年。


    我连累她落了水,于是便自湖底衔起了那枚玉冲牙,苦恼着如何还给她……居然,真的等到了。


    长安重逢,是个意外。


    我去渭水边看陨星,没有想到会重遇故人,而且,会聊得那样投契。


    第一次有人分享我旅行的见闻,听我说那些奇丽的景色和各种异闻,又陪我一起看陨星……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奢望过的东西。


    所以,后来的几年,每逢上巳,我都会去渭水边,而每回,都能等到她。


    第四年的时候,她站在我身侧看星星的时候,无意间比了比身高,居然快和我一样高了。


    于是她玩笑,哪怕有天自己成了老婆婆,我也不会长大。


    【你成了老婆婆,也还是小鱼啊。】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


    她看了,沉默许久,最后却是释然地笑了。


    她离开长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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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了最远的一次远行,比阗池那次还远,一直到了禁谿……应当也是最后一次,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愈来愈虚弱,甚至竟化形都越来越艰难。


    横公鱼,生来便能在夜间化为人形,这原是我们本能的天赋。


    回到中原的时候,天下已然大乱,到处都是流民与战事,河里时常飘过浮尸,疫疾蔓延四地。


    我心里害怕极了,世道太险恶,而凡人的性命……太过脆弱。


    幸好,半月之后,我在滹沱河畔寻到了她,可……


    我从来任性。


    以前,任性地舍了漫长的寿数,换取人间数十年的游历。如今,几乎没有怎样犹豫,便任性地决定帮她,不计代价。


    蠢么?


    ——我愿意,便值得。


    生于世间,若单单是为了活着,便什么都能退让,什么都肯妥协,不论是毕生最固执的热爱,还是此生最珍视的人。


    那……活下来的,真的还是我自己么?


    做罢决定之后,我将玉冲牙和一支芦管交给了路过的白鵺,托它带去长安留给小公子。


    这要赌一点运气。


    赌她执意寻我,赌她能寻到池宅——小公子,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存在,一定会替我将芦管里的声音释出来,好让她听得到。


    她听不见我的声音,一直是最遗憾的事情啊。


    最后,在滹沱河水愈来愈冷,冰层渐渐封冻的时候,元神消散之前,思绪恍惚里,仿佛又听到自己封印在芦管里的那些话,一遍一遍——


    “小鱼,我已经游遍了这世上所有的河川,看遍了人间所有景致,所以,我回故乡去了。”


    “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旅行的见闻了。”


    “几年来,我去了禁谿,在交趾郡,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临海,风物和中原大不相同,河里有一种鱼,鳞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