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分别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日出时分,高空依旧是静谧的淡蓝色,东边山头,铅灰色与暗紫色的云交杂斑驳,半轮太阳缓缓浮出,仿佛半块圆金在山巅处融化开来似的,水一般漫开大片浅金色。


    回城的路很长很长,长到足够小鱼坐在鹿车上,慢慢想清一件事。


    “你自顾自付出了那么多,它却统统不晓得,值得么?”


    六岁那年的夏天,三兄曾这样问她。


    他口中的“它”叫“小瞎子”,是一条盲蚕。


    蚕籽孵出来的幼蚕里,极偶尔地,会有天生没有眼睛的盲蚕。浑身都白蒙蒙一片,看着有点儿糁人。


    可,她从小就不怕虫子,头回从竹匾里发现这条盲蚕时稀奇极了,此后格外留心它,并给它取了名字,叫“小瞎子”。


    小孩子都有些想当然,她那会就总担心小瞎子因为瞎会饿肚子。于是笨手笨脚地学着大人用细蔑织了一个小小的竹匾,单独给它住,到现在都记得,织了快三天,手上划了七八个口子。每回摘了桑叶,也都先拣最好最嫩的喂它,或许因为照料得好,它竟长得比同伴们肥圆雪白,漂亮极了。


    她就这样看着“小瞎子”一天天长大,每回褪皮都更白更圆,胖乎乎地讨人喜欢。褪过第五回后,蚕便开始吐丝结蚕,小瞎子结的茧子又圆又大,金黄金黄的一只。


    次日,阿婶唤她过去厨室照看锅灶,已经煮了满满一釜的滚水,说是准备缫丝。


    “缫丝是做什么?”她一边往灶膛里添蒿柴,一边好奇道,以往在济阳时,家里并不养蚕。


    “缫丝呀,就是把茧子放进釜里煮,煮软了才好抽丝剥茧,编丝扎绞,制成生丝……麻烦着哩!”婶母麻利地往木盆里舀着滚水,耐心回应。


    “那、那煮过了,蚕还活着么?”她添柴的手停了下来,蓦地抬起头,有些结结巴巴地问。


    “这是甚么傻话?抽过丝,煮熟的蛹就能当零嘴儿吃啦……到时候,阿婶给你多留些。”


    她愣愣听着,好一会儿“霍”地站了起来,仰头看着婶母,怯怯道:“阿婶,有一、一只茧,能不能不煮?我、我想留着。”


    婶母是知道她一直养着只盲蚕的,这会儿只当她不懂事,于是笑着摇了摇头——生丝是家里一年最要紧的收入,可不能给小孩子糟践。


    “阿婶——”她一下子慌了,往前跨了半步,谁料,不巧正绊住了婶母的脚,手上一葫芦瓢滚烫的开水就这么浇在了右臂上。


    她的胳膊,后来溃烂了大半边,褪了一层又一层皮,其间遭了不知多少罪。


    婶母内疚得很,不只不吝钱财特意请了大夫,又每日悉心照料,还难得徇了私,在缫丝时放过了她的“小瞎子”。


    两天后,它咬破白茧,一只雪白的蛾子钻了出来。半天后,它就开始在缯布上产籽,走完了属于自己的一生。


    而她,右臂的肘侧,却留了下了个极丑陋的肉红色大疤,此生再也消不下去。


    所以,阿兄才问她——值得么?


    六岁的她不假思索:“它知不知道有甚干系?我甘愿,便值得呀。”


    而今,十四岁的她,在第一次对一个注定无法得到回应的人动心的时候,认认真真想了一路,细细理清了所有思绪,最后,在心底里默默对自己说——


    “那怕,他永远都不知道也没有甚么关系。我甘愿,便值得。”


    *


    五年后,上巳节,人定时分,渭水之畔。


    初春的夜,天空是由西向东渐浅渐淡的墨青色,夜风略有些凉,远处的山与树看上去仿佛形形色色的暗淡剪影,偶尔能遥遥听见未歇的鸟噪声。


    “阿横,明日,我便要同阿兄一起离开长安了。”


    原本,上月就该走了,她寻了藉口拖到如今,只为了来同他告别。


    小鱼一身绿襦白裾,依旧梳着少女时的双丫髻,如今,她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年近双十而尚未婚嫁的,整个长安城都数不出几个来,在华阳街上也算出了名。


    当年上巳同游的小姊妹们,皆已为人妻母,与她也往来渐稀。


    近两年,上门议亲的,已经都是鳏夫,闲汉,甚或地痞无赖之流了。


    而她面前的少年,依旧十四五岁模样,依旧天真懵懂。


    此时,他仿佛有些不解,右边眉峦微微一抬,写道——


    【为何要走?】


    这事儿解释起来有点冗长,但她还是决定说清原委:她发现,他其实很有耐心听自己讲家中种种。


    “我家三兄当年来长安求学,不止是因为太学有博学鸿儒,浩瀚藏书。还因为……阿父的一点执念。”


    “小鱼是小名儿,我姓刘,大名唤作刘伯姬。祖上……乃是前朝长沙定王。”


    算起来,是最正统不过的刘姓宗室。


    “不过,早就没落了。”


    武帝时,朝廷施行推恩令。诸侯王的封地被分糕饼似的分成了一块儿一块,一代代分下来,越分越小,到了她父亲刘钦手上,就只是个小小的济阳县令了。而叔父,更是个只有田亩的小康人家。


    “阿父他,是个有些见识的读书人,关心时事,一直痛心于当时汉室君庸臣佞,社稷衰微。直到十多年前,王莽出任大司马,开始主政,上尊宗庙,增加礼乐,下惠士民,悯恤鳏寡……一扫先前陈腐之风。”


    【你家阿父,很崇敬他?】


    阿横很快听出了她言下之意,问。


    “嗯。”她点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王公少年时日子艰难,苦学成才,学问鸿博,操行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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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问怎么算高洁?他的亲子打死了家中奴仆,最后自尽抵命,在当今这世道,算是头一桩。”


    “总之,在当时的世人眼里,这位王公是旷代的圣贤。我家阿父极其仰慕他的德行与文章,所以家中三位阿兄,连同我,从小开蒙都是学《诫书》——就是王公选定,天下读书人习学的范文。”


    “三兄……原本也十分仰慕他的。”


    【后来呢?】


    少年若有所思,在湿泥地上问。


    “我四岁时,阿父过世。八岁时,这位王公代汉自立,有了如今的新朝。论起来,乃是——谋朝篡位。”


    她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嗓音也有些低。:“但,整个天下,少有讨逆之声。”


    一个圣贤来做皇帝,难道会不如前头几个荒淫无道的昏君么?


    ——大抵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罢。所以,从皇室宗亲到寻常士子。所以,王莽代汉,整个天下出乎意料地齐齐沉寂,万马皆喑。


    “自那以来,三兄读书益加勤苦。”她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一颗孤寥寥的星子,道,“五年前,他一意孤行,决定上长安求学。”


    “他,想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想看看,新朝治下的长安城。”


    如今,已经整整五年了。眼下,京中百物溢价,民间怨望。去年,荆州绿林山一带有流民揭竿起……


    【你家三兄已经对新朝失望,因此要走?】


    “嗯。”她点头。


    三兄素来敏锐,自绿林之事初起的时候,就开始筹备离京了。


    “他说,天下将乱,一旦战事四起,长安,只怕长久难安,不及回乡安稳。我们近日起程,大概月底就能到家。往后,就在乡里养蚕种田过日子。”


    她侧过脸看着少年,目光静静落在他依旧十五四岁模样的面庞上,一个念头不自禁地迸了出来——


    将来某一次见面,她大约已经成了鸡皮鹤老的老媪,而他,依旧是这般少年模样罢?


    这个念头极快地闪过,继而便是自嘲……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是啊,在那个陨星如雨的夜晚,十四岁的自己对他动心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一份不该起的心思,眼前这是一个不该动心的人。


    今晚,只是临别之际,心中纷乱,所以较平日多愁善感而已。


    但,所有这些也只是几个转念,她在他面前一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朋友,此时,只定定看着他,嘱咐道:“阿横,你的事我不大了解,只是,时局一乱,这天底下处处都危险。”


    “你,定要保重。”


    少年没有回话,只静静回视向她,星子入眼,依旧像那年一样的璀璨漂亮。


    【好】


    过了许久,他一笔一划,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