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附子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地节二年,春三月,庚午,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薨。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宛如地动一般,震得整个长安城都晃了晃——
大将军霍光,是早逝的冠军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藉着这层身份,十来岁上就入了仕,从郎官、侍中、奉车都尉一直到了光禄大夫,侍奉孝武皇帝二十余年,谨言慎行,深得信重。武帝临崩以为托孤之臣,后辅佐昭帝,废立昏侯,拥立今上,总揆国政十余年,声威无两。
而对寻常百姓来说,最直观的大约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儿嫁了先皇昭帝,现在贵为太皇太后,而女儿嫁了今上,乃是当朝皇后,身份和辈份齐齐高到不晓得怎么称呼。
啧,这样的大人物办白事,怕是不比天家的阵仗小咧!
相较于闾阎巷陌议论纷纷,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未央宫里的当朝天子显得格外从容。听闻讣告后,天子便亲赴霍府为大将军治丧,从发丧、沐尸、装殓、停尸、直到出殡,种种繁琐事宜理得有条不紊,周全无遗。
……仿佛,已经默默演练过许多遍似的。
就在霍光以帝王之仪出殡,陪葬茂陵后不久,天子连夜发了一道谕令——
诏右将军张安世入宫。
夤夜里,张安世被提灯的寺人引着,一路沿着宣政殿的遥长青阶拾级而上,四月初的夜风还裹挟着些微寒意,黑黢黢的暗夜里,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害怕。
其实,自从当今天子被霍光扶上帝位的那一天起,他便时常睡不踏实。而这种隐隐的夹杂着惧意的不安,在半个时辰前宫中内侍前来传诏的时候,骤然攀升到了顶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平静着心绪,一抬眼,看到宣政殿的髹漆大门已近在眼前。
从门口向内望去,只见六尊高大的十五盏连枝铜灯照得殿中彻亮。数丈长的纁红色筵席尽头,二十四岁的年轻天子跽坐在御案之后,束着寻常的高山冠,穿着一袭寻常的玄色直裾,但,即便这样只着常服,他通身也透着一派上位者的威势,给人以沉沉的压迫感。
——当年初到张家时那个瘦弱怯懦,连见了家丞都瑟瑟缩缩的孩子,几时已悄然脱胎换骨?
行止殿中,居中而跪,稽首行礼,额头触到地筵的时候,张安世心里惶惶然迸出这么一个念头。
“将军且起。”
他听到上方的天子开口免了礼,开门见山,淡漠无温的语声一字字敲进耳里——
“霍卿弃世,大将军之位虚悬,朕属意于将军。”
这是口含天宪、生杀予夺的当朝天子颁下的一道谕旨,没有给他留下转寰的余地。
张安世心头一颤。
然后,刚刚从筵席上抬起的额头,又叩了下去,力道极重,隔着一层地筵与下头青砖狠狠磕撞,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
随着这个动作,他伏在地上的四肢肩背都瑟瑟地颤了起来,仿佛心底里的惧意已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整个人仿佛一只被猎人逼到了绝境的困兽,自知无力脱逃,只得瑟瑟发抖地低头乞怜,抵死挣扎以求得一线生机——
“老臣材不堪任,不敢奉诏。”
霍光历仕三朝,掌权廿年,其子霍禹、侄孙霍云正任着中郎将,两个女婿一个是未央宫卫尉,一个是长乐宫卫尉,此外还有许多旁枝姻亲在朝为官,牢牢把控着整个大汉的军政要权。
整个霍氏仿佛一株根深叶茂的参天巨树,荫遮着其下的一方田亩,连天子也不过是光亮微弱的冬阳,那点儿恩泽,也得透过树隙才落得到田里来。
如今,霍光一死,主干已断。
天子,显然打算趁着霍光新死的契机,斫了这参天巨树当柴烧——而他,便是天子选定的那把刀。
——此事,且不说成败几何。即便侥幸成事,自大汉开国以来,凡一百三十四年,帝王手中剪除异己的刀刃,哪个得了善终?
思及亡父张汤,张安世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原本,霍光既死,其子霍禹继任大将军,算得上顺理成章。倘若他一个外姓截了官,那便是不共戴天。而将来,若天子当真摧枯拉朽一般灭了霍氏,等着他的……大抵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张氏一族阖府老小百多人,身为家中唯一勉力支撑的那根朽柱,他安敢行此险事?
“将军且安心。”
半晌静默后,御案后的天子终于发了话,仿佛是窥见了他的种种心思似的,青年淡漠的语声里泄出一丝丝讽意:“朕不打算过河拆桥”
张安世闻言,身子只颤得更厉害,战战兢兢不敢应声。
“掖庭令……已不在了。”
再开口时,青年的声音轻低了些,少了沉沉的压迫感,竟仿佛带上了一点儿温度似的:“朕也只能在张家这儿还上几分香火。”
“凡朕在位一日,便保张氏一日安泰富贵。只是,若将军——”
天子的语声,刻意地停顿了下。
跪在殿下的张安世勉力压住浑身的瑟瑟颤意,咬着齿关,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臣,敬诺。”
张安世退殿之后,刘病已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轻渐远,终于……全然安静了下来。
太静了。
宣政殿很高,夜里连草虫声也没有。殿外安安静静,殿内也安安静静,静得能听到身后漆座屏旁边那盏连枝灯某个灯芯“哔咆”爆响的细微动静。
他一个人,孑然坐在御案后头和重重的灯影作伴儿,许是坐得太久,看着不远处的连枝灯的焰心都有了重影,模模糊糊地晃得人头晕,他照例阖上眼睛,开始了每晚不辍的“功课”,冥想中又是那个几千个日夜以来历久弥新的片段……
烛光有些暗的寝殿里,一具僵冷的女尸蜷缩在黑地朱绘的漆木床上,刚刚分娩过的身躯腹部有些臃肿,露出体外的肌肤惨白得怵目惊心,痉挛的双手死死拽着胸前的衣襟,唇角和指甲根尽是青紫……身上的白绢的中衣、身下的被褥早已被人换过,寻不见血迹。
但,却令人更不敢细想,她死前究竟历经了怎样沦肌浃髓的痛楚与折磨。
“……平君。”
二十一岁的自己不敢靠近,僵立在距她数丈外的地方,声音仿佛梦呓,然后犹如催眠地阖上了自己的双眼——这是梦,只是梦,一定只是像以前许许多多个晚上一样的噩梦。
只要这么静静熬着,一直熬下去,不管多可怕的梦,总会醒。
可是,这个噩梦多欺负人啊,居然一直一直都不肯醒……就这么,魇住了他的整个余生。
*
大将军霍光的薨逝,着实让椒房殿的宫人们忙乱了一阵子。皇后才十六七岁,少年丧父,又这样突然,实在有些难于接受。
殓葬事毕,她还是整天神色惶惶,和宫人说话的时候都有些木楞,夜里几乎每晚都会惊醒,汗透重衣……小半个月的工夫,就瘦得两颊彻底消了婴儿肥,下巴也尖了一圈儿。
天子见了这般情形,忧心不已,索性每日一下朝就径直来椒房殿陪她。甚至,连章奏也搬到了椒房殿的小书房里批阅,每晚不论政务再繁冗,都是先哄她睡觉,再自己挑灯忙碌到寅夜。
渐渐地,仿佛一株经霜冻坏的兰草被人移进室中精心护养似的,皇后情形日益好转,到了冬天,已经几乎看不出前阵子的憔悴模样了。只是,自然而然地,比先前更倚赖亲近陛下了。
在宫人们看来,最直观的就是,皇后每日用过下餔,就开始静静地坐在侧室临窗的小漆几边,等着陛下下朝。
……今日,也是一样呢。
霍成君静静坐着,透过近旁的那扇半开的菱格长窗,出神地看着远处檐角挂着的那轮霭红的夕阳……直到它一点点沉落下去,浓紫与暗金斑驳交杂的暮云渐渐褪色,连高处青蓝色的天穹也慢慢黯淡成了鸭蛋壳似的暗青色,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呆坐了许久。
目光落向漆几上的青铜箭漏——整整一个时辰了么?
其实,她很“擅长”这样坐着。
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习惯安安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不跑不动,不吵不闹……为此,她家阿母颇是自得,曾许多回在宴间向人夸耀。
每每总能赚得座间女眷们极口揄扬,纷纷赞她乖巧明礼。
可这世上,哪儿有天生乖巧的孩子呢?
她家阿母是父亲的继室,诞下她时也才不过初笄年纪,自己完全还是孩子脾气,根本带不了孩子。所以,她一直是府里的乳母和仆婢照看长大的。
阿母对她,就像……像对一株明知贵重但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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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喜爱的花草,十分干脆地交予仆僮打理,责令他们精心护养。主人呢,则时常来瞧瞧它长势怎样,虽然偶尔也会洒水添肥,略微陪伴,但大多时候都觉得无趣。
她就这么花草似的,一直长到了快两岁。
小孩子蹒跚学步的时候,总免不了磕磕碰碰,即便十来个仆妇目不交睫地盯着,也保不了万全——
她在两岁生辰前一晚,不知什么缘故,竟在院中兰坞边跌了一跤,右颊蹭破出了血,结了指甲盖大小一块儿血痂,三五日内都不好见人。
而在此之前,她家阿母已经遍邀京中权贵,提前半月便开始筹备女儿的生辰宴,只等着在宴间凭新创的妆靥大出风头,听罢消息,雷霆大怒……当晚,生生杖毙了两名乳母和几名近身侍奉的婢子,其余仆从统统拖去西市发卖。
她其时年纪太小,记忆模糊,唯一清晰的场景是那晚自己屋子里全是生面孔,她一惯怯生得很,吓得哭到半夜里,怎么都不肯睡……
很快,新的乳母与仆妇便来到了她身边。
不过,大约是有了前车之鉴,她们与她都不大亲近,且颇为聪明地懂得明哲保身——“小孩子么,不跑不跳,自然就摔不着,也磕碰不到了”。
自那时起,她多半时候都是被关在屋子里学礼仪——两岁大点儿的孩子,旁的也学不会,最便宜地就是安安静静坐着,不许动、不许闹、不许哭也不许大笑。
稍有违逆,就会被关在内室整整好几个时辰,暗漆漆静悄悄,一个人也见不到。
这样慢慢地下来,她自然就学乖了,再不敢哭、不敢闹、不敢不听话了——甚至,后来,莫论是饿了冻了、疼了困了,她也统统安安静静,不敢作声。
阿母对这样的成果有些意外,惊喜得很,赏了乳母好些绫绢不说,从此便极爱带着她赴宴与会了。
而她自己,自那时起,最常做的事就是静静地坐在漆几边儿,不跑不动,一坐便能坐一两个时辰。
慢慢长大些,也寻到了新的乐趣——看窗外的风景,日月往复,春秋代序,每每总会有些新意。
只是,大将军府的垣墙太高,就像兽苑一重重的木栅困着那些走兽一样,这一重重的垣墙死死地困着她。困得她眼前就只有那么小小的一角天空,连看星辰日月都逼仄得可怜。
“垣墙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她小时候也会忍不住冒出这样的念头,但从没有问出过口。
后来,遂阿母的意思入了宫,发现这未央宫也是宫室勾连,垣墙重重,同大将军府没甚两样。
——不,不一样。
她在这样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她从没有奢望过的,像高树一般容她倚靠,又予她呵护的人。
这世上,最最好的人。
“圣人到——”
她霍然揽衣起身,透过窗子正看到那人正穿过两侧骈阗而列的宫人,阔步走来……顾不上发麻的腿脚,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了出去。
……
这天,用过夜餐,刘病已循例开始批阅章奏。
她点了灯坐在离他不远的小漆几边逗蒲桃玩儿,间或替他研研墨,添点儿茶,惬意得很。
“匈奴遭了雪灾么?”
她研墨时见他眉峦紧锁,不由觑了眼那缃黄色帛书上的字迹,问。
“嗯。”
“那,于我们大汉不是好事么?”
她有些不明白,匈奴削弱,大汉边境就能安宁些,怎么他反倒忧虑成这样儿?
昏黄的灯火里,年轻的天子有些疲倦地按了按眉心:“若没有这场雪灾,匈奴部落今日尚可勉强度日。可,一旦遭灾,他们若不想冻死饿死,就只有南下劫掠了。”
匈奴的南境,正是大汉北疆——敦煌、酒泉几郡,几度遭劫,生民百不遗一。
“匈、匈奴人犯我大汉边境,只是为了不冻饿而死么?”
她自小衣食优渥,听得错愕。
“于这世上大多数人而言,吃饱穿暖,安然度日就已经是最奢侈的好日子了。”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案角那盏青铜兽面灯晃动的深紫色焰心上:“而且,凡人,其实都贪图踏实日子。只有——”
“只有被逼到了绝境,才会豁出性命,殊死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