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公输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吕禄是次日平明时醒的,还未睁眼,先嗅到了一点儿非常清淡的的柳木气息——不是新鲜的柳树枝叶,而是清明前后采下最鲜嫩的柳树春芽,浸过盐水,再焯水后反复冲洗,而后蒸熟煸炒,再揉捻发酵后、烘干增香后制成的柳芽茶散出的那种清苦微甘的气息。


    竟有人烘了柳芽儿薰帐子么?他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不对!下一刻,吕禄意识陡然间清醒了点儿……这个味道,他记得。


    大半个尚冠街的人都晓得,公输木坊的女公子有湿痹挛痛之症,年年一入秋就开始服药调养。她随身的绢囊里装的并非薰香,而是柳芽青茶,方便随时取用,浸了水代茶饮——柳芽性味苦寒,有袪风除湿的功效。


    而这传闻中的主人公,他曾见过一面。


    那是今年初,季春时月的一个响晴天。


    那时,他想亲手替姑母做一张髹漆座屏,不料因为尺幅太大,遇了许多难处,无奈之下,便寻上了长安久负盛名的公输木坊。


    这木坊的主人公输翁,算得巷陌闲谈里的传奇人物,听闻乃是昔日公输班的族裔。老人家雕工一绝,莫论竹木牙角,皆能因材赋形,花木禽兽栩栩如生。而他最擅的却属机括,曾制出能振翅的木鸟,如今京中最好的车辐车轸,皆是出自他之手。


    不巧的是,他登门时,老人家不在坊中——于是,便见到了此间的少主人。


    青瓦院里,一树老柳生在西墙边,细叶如裁,鹅黄中淡淡洇了一脉极嫩的新绿,是丹青画不出的那种颜色,衬着蜃涂的白墙,愈发莹然可爱。


    但柳荫下的院子,却乱得一塌糊涂。


    一眼看去,到处堆着长长短短的原木与废料,遍地都是木屑碎沫和打着卷的刨花儿,还有各式的大斧、长刨、短刨、大锯、铁钻、平凿、圆凿……而满地狼藉中,有团儿小小的人影。


    那纤细的女孩子约摸十二三岁年纪,一身少年人惯穿的本白色短褐,手持墨斗,正在给一根粗大的横木打线。因为年纪太小个子太矮,只好伸直了身子,平视着前方,“哗”地一下抖开线缍,绷开一条直线,“嗡”地轻响,木料上便现出一条规整的墨线……


    手起线落,经纬交错,动作熟稔利落得不逊于入行多年的老木匠。


    吕禄在一旁看得惊异不已。


    不期然间,那孩子已做完了墨线,站定了身子回过头来:“就是你想做十五尺的髹漆座屏?”


    她嗓音很脆,清凌凌的一双眸子,眉目净颖,好看得仿佛清晨嫩绿的柳叶尖儿上欲滴的露珠,晶莹发光的漂亮。


    “是、是、是我。”自小的结巴,在那一刹那,一发不可收拾。


    吕禄自幼胆小,但也心细,目力耳力都很好,听过一次的声音,几乎不会辨错。所以昨晚那一个“砸”字,加上这屋子里的柳芽气息,已经足以判定此间主人的身份。


    “我现下……是在公输木坊么?”——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刹,吕禄简直如卧针毡。


    “哗”正当此际,一声竹册翻动的木质轻响从帏帐外传了进来,屋子很静,所以入耳格外清晰。


    ……有人在这屋子里看书!


    吕禄被吓了一跳,霍然撑臂半坐了起来:“嘶……”右肩上的伤疼得他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醒了?”


    回忆里断竹般清利的嗓音,隔着青缣的帘帏传了进来。


    吕禄慌得很,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很快又反应过来隔着帘子对方根本看不到,急忙出声补了句“嗯!”


    “你家那边儿,我昨晚已经遣人传过话了,说你在木坊订的木器出了点儿问题,要留下商量商量……这谎扯得合情合理,你家长辈已经点了头。”女孩子停下了翻书的动作,语气有点儿郑重起来,“不直接送你回家的缘由,你应当清楚罢?”


    清楚?清楚什么?


    吕禄顶着一身伤,脑子一头雾水。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音,公输芗“啪啦”一声收了书卷,竹简划拉过桌面的木质轻响每一声都宣泄着怒气:“真笨!”


    身在长安城,连他们这些生意人都多少清楚如今的朝廷局势。


    近些日子,为着废立太子的事,从宫里宫外到满京城都快吵翻了天:皇帝刘邦一直不喜欢皇后生的太子刘盈,反而偏爱皇三子刘如意,所以决意废掉太子。但开国元老们——萧何、曹参、灌英、夏侯婴、傅宽等,清一色倒向了吕皇后和刘盈这边,成了立场鲜明的“太子党”。


    朝堂上君臣就这么僵着,一僵就是半个月。


    皇后的娘家吕家,子嗣单薄得很,听说皇后的亲侄儿活到如今的统共只有四个。其中,建成侯府三公子吕禄年纪最小,又因与太子一般大,既是至亲又是发小,情份最为亲厚。


    昨晚,若是这位皇后最疼爱的亲侄子,就这么折在了“太子党”家里那群混帐孩崽子手里,那这会儿朝会上,不必皇帝动手,只怕“太子党”内部就能闹得分崩离析。


    啧!相当简单粗暴的离间计——但架不住好用。再坚固的政治同盟,一旦被至亲的性命豁出了条口子,大概也不好弥平。


    “是、是有人撺、撺掇周亚夫他们教训我,好、好给姑母找、找麻烦么?”静了会儿后,帐子里传出吕禄结巴的说话声。


    ……还好,没蠢到家。


    这事儿,眼下得瞒着他家父母和皇后,免得正中旁人下怀。


    公输芗敲了下桌子:“所以,你今日就先在坊里养伤,医工说只要按时搽药,明日就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你也不着急回家罢?”


    “不、不着急!”吕禄连忙答。


    “那就这么定了。”女孩子收了书,起身便走。


    “留、留、留步!”吕禄急得更结巴了些,“女、女公子何、何故……”


    “何故救你?唔,我家开门做生意,你是我家的大主顾,叔孙博士也是我家大主顾,你要是昨晚死在博士府,我损失太大。”说到这儿,她语气一顿——


    “还有,单纯看不惯那伙儿混帐欺负人呗!”


    *


    等吕禄用过朝食,医工又过来敷过药后,公输芗又过来了一趟。


    东窗下就是公输芗早上读书的那张书案,两人在案边茵席上相对落了座。吕禄还是有些怯生,端端正正坐着,眼睛只敢盯着案上朱漆细绘的扶桑纹,仿佛那木艺多有趣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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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自小就结巴么?”女孩子先开了口,问得直言不讳。


    吕禄听到“结巴”两个字,活像一条被生生掐住了七寸的幼蛇,原本端正的肩背腿脚都下意识往回缩,恨不能把自己整个儿蜷成一坨:“不,不是,五岁……岁上,害、害的。”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追根究底,却是从自袖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彩绘漆圆盒,放到案上,且朝他推了过去:“这药,可以治结巴。”


    ……呃?


    吕禄蓦地瞪大了眼,疑心自己听错了话。可、可他们两人并不相熟,而对方的神情,也不像是在戏弄他。


    吕禄嘴唇颤了颤,几番翕动,最终低下头来,抬手打开了盒盖——里头素色细绢衬底,盛着二十多粒拇指大小的莹黄色药丸,略略剔透,像深秋时节熟黄的梨肉。


    他拈出一粒,有些忐忑地放进了嘴里——


    那药入口略凉,极快地化开了薄薄一层,于是凉丝丝的甜梨味儿就从舌尖淌到了舌根,而后,这一脉舒适的甘冽甜凉又似山涧泉水般一路润进嗓子里……真是惬意极了。


    吕禄正感受着嘴里那药丸正慢慢化掉,却看到对面的女孩子起了身,走到西面的木窗边,随手摘下了半探在窗外的柳枝上一片绿叶,衔在了唇边,又冲他扬了扬下巴:“你才服了药,正是起效的时候。我吹曲子,你且试着唱支《河伯》罢。”


    《河伯》是屈夫子《九歌》里的一段,因为言辞俚俗,曲调悠扬,在楚地流传甚广,乡里小儿都能哼上几句,吕禄自小也听过许多许多回遍,曲调是熟极了的。


    说话间,她已经闭目试了试音,而后施施然吹奏起来,轻快明亮的乐声从女孩子唇边流泄而出—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伴着这过耳千回万遍,再熟悉不过的曲调,吕禄开了口,带着点儿少年稚气的嗓音响起在安静的室中,仔细听来,音色竟有几分悦耳。


    唱完这一句,吕禄一时愣愣僵在了那儿。


    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刚才,竟、竟全没然有结巴?!多长的句子啊,竟然一点儿都没有结巴!!!


    ……没有结巴!


    莫大的激动与狂喜充盈在四肢百骸,一路涌到了喉头,就差脱口而出——


    “莫开口。”随着他的歌声停了吹叶的女孩子却截道。


    她目光地落在几案上那满满一匣子药,嘱咐:“这药每日早晚各一丸,服药后先唱一曲,再读些什么合韵顺口的东西。不必求多求快,缓声慢气,顺畅便好。”


    “嗯!”吕禄此刻信服极了她,忙不跌地重重点头。


    于是,女孩子随后出口的另一句话,他也没能拒绝。


    “博士府刚刚已经送来了谢礼,至于你么——你要真喜欢坊里摆的那尊机巧木鸢,不妨自己来同我商量,坊里旁人不敢做主卖了它,我却看心情。”


    “今儿我心情还成,你要的话,待会儿回家就顺路带走罢。报酬么……就用你上回做屏风时随酬金送来的那套《备城门》第二卷,唔,要你自己细细做了眉批的那种。”


    “好!”


    吕禄忙不跌地点头,这回,总算没有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