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为母之心
作品:《囚春》 对于大纪氏的举措,杨祯雪倒也不觉意外。
来定州以前,她便知晓大纪氏与边樾妻子魏如是的母亲是手帕交。
她们相识虽迟,可情谊深厚。
贞元七年,七月,大纪氏正值待产期。
夏日,艳阳明媚。
大纪氏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的是一张被面,红缎底子上用金线银线绣了幅画。
被面上,有几个白白净净的胖娃娃。或扑蝶,或逗鸟,或抱鲤。个个眉眼带笑,喜气洋洋。
这是她母亲的嫁妆,如今传给了她,其中承载着无数期盼。
风带着点将尽未尽的暑气,懒洋洋地拂过庭院。
大纪氏起身,抓住被面一角将其抖开。哗啦一声,童影便铺满了视野。
她踮起脚尖,努力将沉重的被面搭上横在院中的晾衣绳。红缎子垂下来,几乎就要触到地面。
大纪氏看着百子图,下意识抚上自己浑圆的肚腹,那里沉沉地坠着,圆滚滚的。
俶尔,她听见外间有婢女在收拾出门的衣物,婆婆的声音也传来。
“大师说了,你得亲自去寺庙里。记住,心一定要诚。诚心,菩萨才保佑。那符,必得是子时请来的,沾了头香火气,最是灵验不过。”她的婆婆双手合十:“千万要保我孙儿平安落地,顺顺当当。”
大纪氏只觉身心疲惫,她想要的其实是个女儿,可婆婆总念叨着孙子。每每她提及女娃娃,婆婆总挂脸训斥。她的丈夫为此也数落过婆婆,可都无济于事。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谈及了。
在寺庙,她遇到了魏如是的母亲,同是身怀六甲,二人聊得格外投缘。
大殿,檀香浓郁。
二人跪在蒲团上,各自为怀中子嗣祈福。
大纪氏念及丈夫剿匪,没由来的,她心绪不宁。哪怕腰背酸痛,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她俯身叩首:“佛祖慈悲。信女纪氏,别无所求,惟愿夫君此去得以平安归家。让我腹中孩儿,能亲见其父一面。”
“你心之诚,佛祖定会垂怜。”她身旁传来一道坚定声响。
大纪氏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几分。
奈何世事难料,她正准备插香便收到噩耗。
仆役通禀丈夫生死难料的消息后,殿中木鱼声也戛然而止。
大纪氏满脸惊愕,痛楚在心。来不及过多思索,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再也不受控制,整个人向前扑倒,额角重重磕在桌沿。
“咚”的一声闷响,魏母寻声看去,随即发出一声惊呼。
一股浓重腥气的血水混杂着乳黄的羊水,迅速浸透了厚重的裙裎,在大纪氏身下蔓延开一片殷红。
大纪氏意识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匆匆搭建的产房,她耳边充斥着混乱声响。
汗水早已浸透里衣,她的嘴也被塞入一小块软木。
“夫人不能睡,您不能睡啊。”
“快了快了,再使把劲,就快出来了。”稳婆声音焦急得变了调。
大纪氏拼尽全身意志,终于,她身体一松。
“生了生了!”稳婆声音染上喜色,可也仅仅持续了一瞬。
稳婆发出一声惊叫,难掩惊骇:“脐带绕颈,小公子没气了。”
嚎哭声中,稳婆又拿起染血的剪刀,剪断了连接母与子的脐带。
襁褓被小心翼翼地递到大纪氏眼前,她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泛着青紫色,嘴唇也是深紫的。
他那么小,那么安静。
大纪氏平静得可怕,轻轻碰了碰那冰冷的小脸。
没有任何回应。
大纪氏只觉眼前的世界骤然褪去色彩,只余灰白。
三日后,他的丈夫死里逃生归来,还带来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屋内,公婆啼哭,又陡然中断。两具身躯直挺挺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骨肉分离,公婆离世。此后一段时间,府内是极其压抑的。这次难产,大纪氏也再不宜生育。她总是躲着众人偷偷抹泪,失神地修剪花枝,常常不留神剪到手。
恰在这样的节骨眼儿,魏母在定州诞下了魏如是。魏母知晓大纪氏心中悲痛,内心有多难熬。因而她总抱着魏如是去探访,引导大纪氏解开心结。
虽是众人遮掩,但大纪氏也明白,自己一生都将与子嗣无缘,夭折的小婴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与魏母的感情日益深厚,魏如是又长得讨喜。大纪氏索性认了魏如是为干女儿,遗憾才终得填满。
魏如是三岁后便随父母离开定州,去往青州。
多年来,出于种种原因,她们虽未再见一面,可情分尚在,时常有书信往来。
此次杨祯雪入定州,魏母便早早写了一封信送至刺史府。
杨祯雪打心底明白,大纪氏与自己亲近、多加袒护,是好友情分,更是为母之心。
杨祯雪思绪徜徉间,未曾听到大纪氏关切的询问。
大纪氏只当杨祯雪气极,以致委屈而难以言语。她的手环过杨祯雪的肩背,将人紧紧搂入怀中。
“乖乖。”她轻拍着杨祯雪的背,声音温柔,像是在哄着襁褓中的婴儿:“有干娘在,谁也不能伤你、辱你分毫。”
乖乖这个亲昵的称呼,让杨祯雪脑中一片空白。
她侧过脸,怔怔地看着大纪氏,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纪氏的脸上是疼爱,毫无作伪之意。她的眼神是那样温暖,这般温暖,杨祯雪只在皇后那里见过。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杨祯雪只觉茫然无措,她犹豫出声:“多谢。”
干娘这个称呼太重,哽在喉头,她怎么也叫不出口。
杨祯雪从她怀中离开,动作间尽显疏离。
大纪氏的面容依旧端庄,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傻孩子。”大纪氏低语喃喃。
领队还在求饶,大纪氏紧锁眉头,淡淡道:“聒噪。”
“都愣着做什么?”她声音不高,温婉之下自有威严:“光天化日,城门重地,竟容此等狂悖之徒冲撞贵客,惊扰女眷。成何体统。”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身后的护卫应声而出,动作迅捷。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扼住领队的双臂,动作粗暴。
领队惨叫一声,被掼倒在地,他的脸重重砸在尘土里,啃了满嘴沙土。他想要挣扎,后心却被护卫的膝盖抵住,令他动弹不得。脱手的腰刀也被护卫一脚踢开,远远滑到一边。
“城门喧嚣,浊气太重,害得你受惊,干娘就不耽误你歇息了。”
大纪氏的目光这才从杨祯雪身上收回,转而投向周径山。
“边公子,受惊了。”
周径山脸上的杀意早已敛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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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边重新挂起温雅的笑意:“夫人安好。”
“他日若得了闲,你们莫要忘了来府内稍坐喝茶。”
虽是邀请,却有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大纪氏被婢女搀扶着踏上华贵的马车,青色帘子落下,隔绝彼此。
经此一事,无人再敢阻拦他们,马车平稳地驶进定州城。
定州城繁华的街景开始流动,坊市街道处,有着雕梁画栋的酒楼,有着悬挂各色幌子的商铺,亦有熙熙攘攘的行人。
江南水乡,繁华难掩,仿佛丝毫没有受生辰纲事件影响。
“他们夫妇二人,感情很好吗?”周径山靠在车厢一侧,惑然相询。
“何出此言?”杨祯雪顿感困惑,还是静静地说下去:“他们从青梅竹马,到成婚、孕子,几十年间的相爱相亲、琴瑟和鸣,定州百姓是见证者。我听边家那头说,夫人诞下死婴,后又遭遇公婆逝世,一时间流言蜚语不断。刺史为安夫人之心,不惜散布折辱自身的谣言。我是真真切切被打动了,原来两相深爱就是如此。”
周径山轻叹一句:“许是我多虑了。”
他不再多言,闭目养神,杨祯雪也没有追问。
马车颠簸,光影晃动。
“停。”
闻言,周径山倏然睁开眼,他侧着头,视线落在她掀起车帘的手上。
“去做什么?”
“定州以制香闻名遐迩,然近日生事,城门严守,货物供应受阻,京中存货不足。那些贵女偏又钟情于定州的香,所以我想带些回去倒卖,小赚一笔。”
“是么?”他慢悠悠地反问,身体前倾,车厢霎时显得逼仄。
周径山的目光深沉,一只手猝然伸出,捉住杨祯雪的一截皓腕。他的气息迫近,呼吸拂过杨祯雪的耳廓:“娘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经商筹谋,我若不参与,岂非辜负了‘夫君’二字。”
一丝昏黄的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落在杨祯雪垂落肩头的几缕发丝上,也照到他的脸,为其渡上一层柔光。
“周径山,没人的时候,你不用演。”她神色认真。
四下无人,她更听不得肉麻话语。于是轻轻一推,飞似的逃离,先他一步下了马车。
杨祯雪在悬着“凝香阁”小小木匾的门前停下,周径山先是嘱咐卢绎去住所安置,而后赶了上来,站立在她身侧。
他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推开虚掩的铺门,一同迈步涉入。
铺子不大,四壁皆是到顶的木架,密密麻麻排满了或圆或方、或瓷或木的小瓶小罐。
木门被掩上,隔绝了门外的嘈杂鼎沸。
空气中弥漫着浓淡的香气,或浓郁,或幽冷。
“随意看看。”
杨祯雪寻声望去。前头有一张木案,案上散乱着石臼、药碾、小秤、银匙,还有几堆颜色深浅不一的粉末。
案前坐着一名女子,她净了手,拿起一小撮晒得酥脆的花瓣,轻轻一捻,花瓣碎裂,落入青石臼中。她又拿起石杵,手腕悬起,一下又一下地舂捣着,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许久未闻脚步声,女子停下了动作,抬眸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
“二位贵客……”
话还未落,铺门便被大力撞开。
“哐当。”
声响突兀,惹得铺内众人侧首望去,面露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