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金柳湾
作品:《海水未蓝时》 男孩的抽噎近在耳边,他来不及多想,在倒塌之际将他护在怀中。
坚硬木棍搭建的简易物架上还有几块砖瓦,此刻七零八散,这么砸下来,虽不至伤亡,可人的背部去抵挡砖块砸下的重量,不啻于以卵击石。
周序肩胛骨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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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接到周序电话的时候距离宜川只剩一些距离,她让司机停了车,招手打了辆的士。
“师傅,去这个地址,麻烦快一点。”
小孩子并未有什么大的伤处,只是在周序来之前与其他男孩子争吵,胳膊肘擦在地上,蹭掉了皮。
记忆力好,虽是只有一面之缘,可周序一下子就认出了怀里的孩子是崔璨的弟弟,心中庆幸成分增多,幸好这孩子没被砸伤。
崔木宸显然也认出了他,可能被吓到了,一路上话并不多。
他先带他去了附近的医院,简单处理了下小孩子的擦伤处。
“还疼不疼了?”周序蹲在崔木宸面前,一旁的霍刚却忧心地看着周序的背。
崔木宸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序耐心问:“当时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崔木宸摇了摇头。
他也不急着追问,只是站起身,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吓坏了吧?饿不饿?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周序将车开向了金柳湾。
家中阿姨在接到他电话时就已经准备了一些饭菜,后来又加了几道小炒。
周母王燕倒是惊讶儿子有段日子没回这儿了,一回来还带了个小孩,听说了今天的事情后也是吓了一跳,幸好周序在场,万一真砸出了什么问题,对集团总归是不好的。
崔璨到的时候,几乎是冲进金柳湾的院子。一眼看到坐在小藤椅上、胳膊肘贴着纱布的崔木宸。
“崔木木!”她几乎是奔向弟弟身边。
“你有事没有?”
“哪里受伤了?”
“谁欺负你了?”
崔璨气势汹汹,一连几个问题,她这一路都很着急,听到崔木宸出事后自己要远比想象中更担心弟弟,此刻连头发丝都在颤动。
崔木宸无措地看眼姐姐,又看向周序。
“要不要先喝口水?”周序也还是早上去学校的样子,家里热,他刚刚脱了西装外套,只剩一件白衬衫,一中午也没消停,领带都快散了。
王燕这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崔璨身上。
“周序,这是?”
崔璨立刻拉着弟弟站起来,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维持着礼貌和镇定:“阿姨好,我叫崔璨,是崔木宸的姐姐,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周母说了几句客套话,看向这对姐弟,又想起刚刚霍刚对她描述的状况,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正是淘气,大人得叮嘱好,别往危险的地方去,今天幸好是周序在,不然闹出了新闻对集团和…”
“妈!”周序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少有的急促,截断了母亲未尽的话语。
崔璨看向眼前养尊处优正打量着她的女人,耳高于眉,山根高挺,即使说话有些刺耳,仍挂着很有涵养的笑容,颈处是一串翡翠佛公,绿油油的碧玉色,直晃人眼睛。
也许是近些年打击颇多,曾经为人称颂的观音面相已从眼神处开始破裂。
“谢谢阿姨,今天打扰了,来得匆忙,下次有机会再登门拜访,我们先走了。”崔璨拉了弟弟的手,向二人告了别。
周序拿起椅子上的衣服,跟着她出去,“我送你们。”
崔璨也没看他,只是说:“谢谢,不用了,我打的的士,就在门口等着。”
周序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王燕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意:“周序。”
虽然他和眼前人的母子关系一向礼貌得生疏,这几年也在肉眼可见地变得更近,可周序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对只见过第一面的陌生人此番作态。
“你别怪我,”王燕走到儿子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外套,动作优雅地拍打着上面沾染的灰尘,语气平淡,“我这都是为了集团好。那孩子真要在我们工地出了事,媒体会怎么写?竞争对手会怎么借题发挥?你又要怎么扛?”
末了有些奇怪地问道:“那小孩对你倒是掏心掏肺,你们之前见过?”
“嗯,和他姐姐是高中同学。”
周母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不以为意道:“哦,一个班的?怎么在宜川工作?”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宜川工作的能有什么出息。
周序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听见母亲继续说:“别人的事,别瞎掺和。尤其是这种…”她顿了顿,还是说道:“带着拖油瓶的,更麻烦。”
“您…听见我们说的话了?”
崔木宸决定寻找周序帮忙。
早上的事情起源于体育课上,几个小男孩起了口角。
“他们说我爸爸妈妈不在了,姐姐也在这里呆不久的。”崔木宸很是痛苦:“其实我知道的。”
周序诧异:“你知道?”
“欣怡姐姐之前在我家,我听到她和姐姐说话,姐姐在南理有好工作,未来的姐夫也在那里,姐姐其实不喜欢这里,我知道的。”
“哥哥,我是不是会变成没人要的孩子。”
周序安慰了一通,也不知周母听到了多少,大概是连小孩子的最后一句“那你能不能当我姐夫,这样姐姐就不用走了”也一并听到了。
王燕看向眼前高大俊朗的儿子,虽是并不亲近,可好歹是她儿子,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肉。
“你护好了人家弟弟,人家呢,从进来到现在可有问过你有没有受伤?”
周序感到无法沟通,和数年前数十年前一样无法沟通。
“你这衣服后面都脏了,让阿姨待会儿送干洗店去,”王燕想抬手看看儿子衬衫里面的伤,抬手到一半,又放了下去。
语气淡淡的,不见波澜:“明天该去看望你哥,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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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是固定的行程。
周序看着玻璃后的周阳,比上次见面胖了些,却仍是瘦的。
他接起听筒,相较于前几年,挂上了不那么僵硬的笑容。
“哥,妈和玥琪都很好,”周序拿出打印好的成绩单,“之前不是告诉你她选文科了吗,成绩挺不错的。”
“嫂子…这段时间没在家,工作忙,她现在在市里的医院。”
周阳点点头,而后沉默不语,听周序继续和他说些集团里的事。
“按你的想法来,不用理会他们,前些年就意见不合了。”周阳冷静分析,“向外开拓是必然的,总待在宜川县是走不远的,你做得很好。”
两人继续说了点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周序在说,周阳静静地听,偶尔有拿捏不决的时候,他才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的弟弟成长的非常快,也比他想象中更适合经商,但…他的弟弟读书也是极优秀的。
周阳苦涩一笑,“阿序,公司能盈利养活大家就好了,不用太拼,”他面露愧色,“多匀点时间和经历去做你喜欢的事吧。”
周序摇了摇头,犹豫了会儿,继续说:“律师一直有在和那家人沟通,这段时间似乎口风松了些。”
他环顾四周,这几年他已经来了很多次这个地方,仍旧觉得陌生的很。
“我会再想办法的。”
周阳摇摇头,表情苦涩:“提前出来又能怎样呢,我…”
话音戛然而止,只是愣愣看着那一处。
是妻子林海霞。
周序也顺着周阳视线起身,动作里带了尊敬:“我叫嫂子过来。”
林海霞出来的时候,先看了眼周序的脚边,而后抬眼,他正拧着眉头看远处的山脉,再过不久可能就有今年的第一场雪覆上,此时乌压压的一片黑,全无生机,看得人心烦。
“给你哥送了件厚衣服,天冷了。”
周序脸上浮现歉意:“嫂子想的周到,我只顾着和哥说集团里的事了。”
她皱着眉看了眼周序:“你自己都穿的这么单薄,还不如你哥。”
兄弟俩忙起来一个比一个不要命,林海霞刚被里头那个气着了,索性连他弟弟一块儿迁怒。
“马上要去滨州出差,年前我都不来了,下次你来时告诉周阳,这婚是不可能离的。”
她气冲冲地要走,末了又问:“你抽烟?”
周序一愣,想抬脚去踩烟头为时已晚,像被抓包,一时手足无措:“偶尔。”
林海霞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她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留下一句“你一贯有分寸…”
她不愿多说,只余了句“照顾好家里,还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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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往宜川县的东边,是一处僻静的山前,平日里也鲜少有人长久驻足。
周序熄了火下车,径直朝里走去。
他今日没带司机,也穿的便装,宽松的卫衣里是黑色的短袖,昨天只顾着小朋友的伤,等晚上洗澡,淋了水,才反应过来。
此时想要坐在碑前的石阶上,动作间隐隐作痛。
他整宿不曾翻身侧睡。
坐到墓前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许在偶然撞破父亲秘密之时就早已无话可说。他知道从一而终不见得是全人类恪守的秩序,在周润华这样成功的商人身上,更是难能可见。
可却还是想要追问,因为贪心和不忠,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母亲变化的性情、哥哥的悲剧、爷爷奶奶的离世...躺在这里的那个人,如今后悔了吗?
“哥还有一年多刑期,”周序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低沉。看见碑前的狗尾巴草,想了想还是伸手扯断。
“那家人…他们是想要钱,但是有点贪心,一开始就打的是集团的主意。”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就算了,知道的话…”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汇报工作。
“那你真是活该。”
这句话说完,远处的飞鸟鸣叫了一声,而后久久地归于平静。
周序的神情一如既往,低着头用拔掉的那些狗尾巴草编织成一个小狗。
其实上初中之前,母亲忙着照顾哥哥的女儿玥琪,他和父亲的关系会更要好一些。
老来又得子,而他已名誉加身,自然是对儿子无尽宠爱,偶尔的宴席也会带着周序,言语间都是自豪:“我儿子那是很优秀的,将来要比我强!”
周序养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居多。
那时候他们已经退休,老宅子的西南角有处菜园,时而长出杂草,他拿着小小的锄头和爷爷一起干活,奶奶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用狗尾巴草编小狗、兔子,以及各种草环。
当然也会被勾起兴趣,看过一两遍后可以编出一只有模有样的小狗,安静地放在一旁,奶奶惊诧于他的学习能力,乐得直向爷爷夸他。
后来每次一起劳动,祖孙俩都会一块儿编狗尾巴草,成品整整齐齐地摆在老宅厢房的窗台上,像一列小小的卫兵。
爷爷是个古板而有声望的文人,更为年长,无法接受儿子所做的事情,更是在听见孙子失手杀人后脑梗复发,抢救无效,当晚离世。
奶奶第二年也去了。
后来一直忙着读书,狗尾巴草已经好多年没再见过,可拿起来后那些步骤早已形成肌肉记忆,根本没忘,就像当年那些孤立无援的夜晚。
太阳落山后温度开始下降,他穿的确实单薄,陡然起身,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走了,下次再来,就是我哥出狱的时候了。”
回应他的只有墓碑前三只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狗。
周序回了车里,他没注意,动作有些重地坐在了驾驶座,后背传来清晰的痛觉。
兜里手机提示音响,是崔璨的消息。
周序的心在疼痛和寒意中,莫名地轻轻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