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肥皂泡

作品:《海水未蓝时

    崔璨惊讶地看着这人从天而降。


    周序眼睛水汪汪的,也许是因为醉意,勾起的唇角意外地有了种放荡而风流的意味,古人怎么说来着?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过这也许是崔璨的错觉,毕竟记忆里的他一直是板正的人。


    “你怎么在这?”话问出口她便后悔,周序穿着西装,明显是有正事在身。


    “弟弟?”


    崔璨听闻点了点头,“嗯。”


    周序笑笑,摸了摸崔木宸的头,小男孩第一次见他,带着戒备,却因为姐姐和他相熟的缘故,也软了表情。


    他没忘她的问句,扬起下巴朝向后面的酒楼,解释道:“工作上的应酬,刚吃完饭。”


    “哦。”


    “要回家吗?我送你们。”


    崔木宸抬头注视着姐姐,已经十点多了,他并不知道这里离家到底又多远,但他都听崔璨的。


    “好啊。”


    崔璨收起那份隐隐作祟的矫情,看向周序:“那麻烦你了。”


    有司机在,并无什么好聊天的,是以除了一开始的寒暄,车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崔璨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手机,电量又显示即将告罄,她熄屏后借着路灯看向副驾驶的周序。


    他有些放松地靠在座椅上,眼皮下覆,不知是垂眸想事情还是闭眼休息。


    好像很累的样子。


    宜川并不大,路上些微的堵,也是很快到了小区。


    小孩子今天确实是玩累了,崔璨都不知他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推了他几下都不见醒。


    周序转头,压低了声音:“我抱他上去吧,你带路。”


    车门被轻轻关上。


    弟弟睡得沉,甚至还在周序的怀里调整了姿势。


    崔璨对于又一次麻烦他而感到抱歉,楼里声控灯已经很久不灵敏,需要很大的声音才会出来工作,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就这样和他上了楼。


    室内还是中午万欣怡离开时的样子,现在是一片漆黑。


    她下意识地要开灯,被周序制止:“别开灯了,先把弟弟送回卧室吧。”


    崔璨感叹于他的心细,轻轻“嗯”了声。


    崔璨轻手轻脚打开弟弟卧室的房门,接着手机的光将床铺整理了下,周序将人放好,还顺手脱了鞋,盖严实被子。


    两人如释重负。


    “走吧,咱们去客厅。”崔璨想着给人倒杯水,尽尽待客之道,正关好房门向玄关处走去开灯,手机的光亮骤然熄灭。


    眼前一片漆黑,心慌的感觉突然覆上,她声音有些颤:“周序…”


    周序的胳膊旋即被崔璨抓上。


    “我手机好像没电了。”意识到抓他太紧且并不礼貌,她手指慢慢松开,打算离开。


    西装料子应该是很好的,硬挺又不失温和,厚实有弹性。


    崔璨有些孤立无援,漆黑的夜晚,和无望的前途一样令人一筹莫展。


    周序手在口袋摸索,想起他手机一上来就放在了车上。


    “很怕黑吗?”


    他反过来抓住了她手腕。


    崔璨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我手机在车上。”


    他的声音也有了酒的醇厚,崔璨莫名感到安心。


    “也不是很怕。”她开始在这样的黑暗里感到紧张,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板一样抓住了周序的手。


    手心相握,手指缠绕,暧昧气氛小到忽略不计。


    可周序开始紧张。


    他问起崔木宸在哪个小学、成绩如何等问题,不远的距离里他耐心等着崔璨答完,才说了声:“我现在开灯了?小心刺眼。”


    崔璨听话地闭紧眼睛。


    仍是将他的手攥得紧紧。


    周序就这样静静瞧着她,眼神里有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崔璨佯装无事般松开他的手,人在尴尬的时候就喜欢没话找话:“你喝酒了啊?喝得多不多?”


    他仍旧温柔瞧着她:“还行。”


    不算多,却也不少了。


    “哦…”崔璨低低应了一声。


    “没喝醉。”周序补充道,语气笃定,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


    这一晚崔璨久违地又开始失眠。


    高一的下半学期,是她和周序关系开始走近的一个阶段。


    因为他们在一次考试后变成了邻桌。


    这时候还没开始决定文理分科,而崔璨已早早规划,在办公室里和班主任坦白。


    宜川一中向来重理轻文,他们班是理科重点班,班主任耳提面命,大多数人早在高一就已经放弃史地政,只冲其余的六科。


    周序是物理课代表,课间去办公室送作业。


    “你想好了吗?”临近位置的班主任拿着历次考试成绩表,言语间对她的选择颇为不解:“你的理科成绩,日后再冲一冲还是能去985的,再不济还有省内的211保底。文科…咱们学校这几年也就那样。”


    周序接过物理老师递来的卷子,离开前听到崔璨还在据理力争:“我真的想好了老师,我喜欢文科,也觉得学起来压力更小一些。这几年咱们学校文科总体虽然一般,但据我观察,前五名还是可以去名牌大学的。”


    崔璨回到教室后周序已然坐定,她看了看刚发下来的卷子,89分,这样的分数,似乎的确该被惋惜为何去学文。


    “你决定好了吗?”周序冷不丁问她。


    崔璨收起卷子,朝他定定点头,“决定了。”


    对方的表情无甚波动,重点班里多的是文理都很好的大神,譬如周序,他们学起习来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重理轻文一说,可真正到分科的时候,很少会有人离开理重。


    崔璨小声央求:“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班里目前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而且似乎也只有我一个人会去学文。”


    周序的笔停下了,他转头看她,这样的距离,可以把她眼里的不舍和坚定都看清楚。


    “好。”


    关系就是这么拉近的。


    崔璨本着反正也要离开了那就压榨尽学霸的资源这一原则,开始频繁地向周序请教问题,大多是数学和地理,有时脑子转不过弯了也把简单问题当作难题问,可周序情绪稳定,总是耐心解答。


    他们的关系肉眼可见地更近,同班同学偶尔也会打趣,喊到周序的作业本也会犯贱让崔璨帮忙领回去。


    古人发明日久生情这个词不无道理。


    她怕周序对此反感,有几次挂了脸勒令大家不许乱开玩笑。


    或许是自己心里有鬼,班里哪个人会讨厌周序?甚至对这种晦涩不明的玩笑趋之若鹜,毕竟也不会有人真的当真。


    崔璨就像只被光晕裹得很漂亮的肥皂泡,汲取着周序的养分而成长,却也始终担心到某个临界,一切都幻化成泡沫。


    做邻桌的日子结束于高一的最后一次月考。


    这段记忆如此清晰,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能精准地回忆起,出成绩排座位的那个下午课间,楼上的漂亮女孩在门口徘徊,隔壁班的陆轲也来凑热闹。


    崔璨看着周序无甚表情地出去,不知道陆轲说了句什么,他接过了女孩手里的试卷。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她猝然回头,只专心写自己的地理题。


    那便是他们做邻桌的最后一个下午,第一节晚自习是自由复习,班主任主持,大家有秩序地换座位,甚至没有告别,她一声不吭地坐到第一排的侧边靠窗。


    很边缘的位置,阳光照进教室的时候,这个位置会看不清黑板。


    她拿着错题去办公室找老师,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回来时大家都在安静自习,只有周序,在同样靠窗一侧的最后一个位置,看她进来瞥了一眼。


    崔璨偏头躲开。


    后来日光,微风,昏昏沉沉的物理课,飞扬的粉笔灰,同桌在抱怨政治好难背,崔璨一回头,就能看见白色上衣的少年,背脊微倾,笔尖一晃,就是流畅的答案。


    依旧有人在找他问题,但是这些身影里崔璨不再出现的那么频繁。


    也因此更明白,周序对每一个人,都有着足够的礼貌和恰到好处的距离。


    十六岁的崔璨在喜欢周序这个念头将冒未冒之时果断掐掉。


    现在的崔璨连喜欢周序这个念头都不敢有。


    -


    第二天是周日,她睡了懒觉。


    崔木宸已经可以熟练使用微波炉热早餐吃了,甚至崔璨洗漱好来到餐桌时他还询问要不要也给她热个馒头吃。


    等吃完饭收拾好家中后,崔璨开始琢磨学车的事情。


    昨晚周序离开时,问她有没有驾照。


    当时高考结束,正是学车的好时候,可崔璨那时候要帮着家里照看崔木宸,还想去做家教赚钱,根本没机会学车,到了南理市,好几次说要学,都因为事情给耽搁了,索性放弃。


    如今回了家,北方的冬天很快光顾,骑个小电驴并不是长久之计。


    周序昨晚发给了她几个驾校,她选择了地址在宜川一中附近的那个。


    周序又发送了一个地址,翻找陈小军父亲的联系方式一并发过去,还说了集团有搁置的场地也在北边,家里的老司机负责,有不少学车的职工得空了就去那里练车。


    【我打过招呼,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来这里练车。】


    县北荒凉,有一处面积很大的库房,连着数顷的空地,用来练车再好不过。


    不过崔璨没想着又麻烦他。


    人情欠多了,总归是还不清楚的。


    她学东西一向很快,科目一又不难,很快到了考试日子。


    崔璨把今天的课和历史老师调换,坐上公交车,一个半小时赶到安平市去考试。


    快轮到崔璨的时候,右眼皮狂跳,她心里咯噔,还以为自己连这么简单的考试都要凉了,最后却是有惊无险。


    结束时已是中午,在南方呆的太久,回到家乡后,胃口总是没真正转换过来,她辗转了好几家餐馆,落座后吃了几口就有饱腹感,又晃晃悠悠着去公交站。


    -


    助理霍刚一早就在周序楼下等候,华建集团前些日子签订了对红旗小学的捐楼协议,身为集团的负责人,周序需要按时出席今天的开工仪式。


    作为宜川乃至安平市里综合实力排前的集团,为学校或是政府公益□□业捐赠楼栋是常有的事情。


    周序和领导聊天时顺带提了一嘴一年级,领导们之前已经知道面前这位年轻人的司机孩子就在红旗小学就读,也分配了好的班级,只是不知道他如今问起一年级,却又是哪个亲戚的孩子?


    无论在什么地方学习资源都是珍贵东西,更遑论连上个幼儿园都要拼关系拼礼品的小地方,周序以前不以为然,甚至拒绝了家里让他去安平市里最好高中读书的要求。


    年岁渐长,他在人情游戏中也驾轻就熟起来。


    “三班老师不错的,班主任很负责。”


    得到了不错的答案后,周序少顷又云淡风轻地将话题转向了工程进度和安全保障上。


    必要的谈话环节结束,领导班子散去,他独自在施工现场巡察,之前家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周序也会来工地,不是为了监工,是真的俯下身融入过一段时间,带着安全帽在水泥地里穿梭。


    华建集团兼工程施工承包与房产开发于一身,他也就养成了和工人们实地交流沟通的习惯。


    周序看向四周,意外看到几个小孩在附近玩闹。


    那架子是用粗木棍简易搭成的,看起来摇摇欲坠,旁边还散落着几块废弃的砖瓦。显然是被淘汰下来,临时堆放于此等待清理的。


    周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出声呵斥他们远离危险区域,就看到其中三四个男孩推搡着另一个瘦小的男孩,嬉笑着将他往那堆废弃的架子里面逼!


    “快出来!那里危险!”周序厉声喝道,同时快步向西南角走去。


    众人作鸟兽散。


    周序刚松一口气,就看到那个被推搡的男孩因惊吓和惯性,踉跄着撞向了那个本就不稳固的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