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寂寥山

作品:《海水未蓝时

    昨天周序打给她电话,那时候她要准备去上课,就没接。


    后来他发来微信,崔璨看到后也只是礼貌回复。


    对崔木宸的担心,早已超过她预想中的分量。


    而周序母亲指向明确的话,让她一时间难以招架,只是涨红了脸,还是年纪小。


    在崔璨一家顾着汲汲营营求生存的时候,他们挥挥手,就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小人物和整个家族集团之间,必然选择后者。


    她已学过太多书中理想的刻板知识,也在现实层面见识过另一类人的生活,并不会鲁莽着和钱权势叫板。


    在她眼里弟弟固然重要,可在周母眼里,一切以集团为重。


    这并无什么错处,只是她身为长辈,说话做事不够平易近人罢了。


    一刻钟的愤怒过后,只余惆怅。


    甚至有些自责,对自己、对弟弟,甚至,对周序。


    她毕竟有那么一点迁怒于他。


    今天下午没课,晚自习也没有,她早早回家,去超市买了食材,打算放学接了崔木宸做顿好吃的。排骨、青菜、鸡蛋…看到水果区新鲜饱满的草莓时,她目光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移开,拿了一旁打折的橙子。


    昨天的事她已和他们的班主任沟通过,两年的兼职辅导员不是白当的,她动动嘴皮子,买了些小零食,就让崔木宸的好些同学都羡慕他有个好姐姐。


    看着他在前面蹦跶的身影,崔璨如释重负。


    “姐姐,哥哥的伤怎么样了?”崔木宸扭头问道。


    崔璨一时大惊失色,“他也受伤了吗?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小孩略为委屈地看着他:“我以为你知道…”


    她的胸腔被这个突然的消息震得怦怦跳,除了自责、内疚,还有无地自容。


    几乎是立刻拿出了手机。


    周序大概是体温低的异常,肢体连着大脑一起混沌,又或许是这荒郊野岭徒增感伤,而他不曾喊累,已经踽踽独行了许久许久。


    所以也有私心,想要试着喊痛。


    对面看到他的回复,发来哇哇大哭的表情包。


    周序又怕吓到她,正要解释说开玩笑。


    下一秒就收到了崔璨的视频通话。


    她还在路边,对面有些暗,看环境应该是在车上。


    周序率先说了自己没事,崔璨追问后他仍旧让她不用担心。


    “你在开车啊?”


    因为父母的事情,她现在对于任何能造成汽车事故的事情退避三舍。


    “没开车。”


    周序举起手机,给她看了眼窗外。


    群山寂寥,人也落寞。


    “不在宜川吗?”


    崔璨圆圆的杏眼费力想要看清他那边的境况,奈何看来看去,都只能看见在昏暗车厢里周序太有存在感的凌厉帅气。


    棱角分明,下颌线很优越,不说话的时候就会有点凶。


    果然是当老板的自觉。


    以前那么多人喜欢他,也没人觉得周序冷脸显凶啊。


    “刚从窖市回来,现在在东郊。”


    他穿着圆领的黑色卫衣,快要和昏暗环境融为一体,于是脖颈上部的白色肌肤就成了唯一光源。


    眼睛也亮晶晶,隔着网线看不真切,像藏有好多年的雾。


    崔璨心里莫名有些酸。


    周序此前一瞬的萎靡隐藏的很好,此时多是放松的表情。


    她没冒昧到要去询问,只是看着那端的人,问:“你吃饭了吗?”


    也不给他时间反应,她脱口而出:“我马上回家做晚饭,你要不要来尝尝?”


    -


    崔璨先给排骨简单焯了水,而后开始在厨房手忙脚乱。


    她多盛了比平日多一倍的大米,加水没过两指,电饭煲开始蒸米饭的工作。


    又喊崔木宸将客厅的玩具收拾整齐,她则把水果切好放在果盘里。


    在南方待久了,习惯顿顿桌上有青菜,弟弟不爱吃,她怕周序也不喜欢,于是洗了包菜,打算做手撕包菜吃。


    门铃响起的时候,崔璨正盯着锅碗瓢盆发呆。


    厨房里计时器也在同一时刻传来叮的一声,是排骨要熟了。


    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过来,她还停留在自己说了小区地址后结束通话,耳边只余他那一句“好,等我。”


    弟弟比她更先一步,大门应声而开,周序眼神落在一脸雀跃的崔木宸身上,随即看向也冲着他们笑的崔璨。


    他将手里的两箱草莓递过去,“路过水果店,看着挺新鲜。”


    崔璨呼吸一滞。


    大一寒假回家,北方暖气开的足,她很馋冰可乐,想在冰箱里冷藏几瓶,却在打开后看到了上层盒子里多的都溢出来的草莓。


    这是她回来的第三天,而她的妈妈从未告诉她冰箱里有水果吃。


    她当然知道是买给弟弟吃的,连着几天暗自观察,发现那草莓数量逐渐减少。


    可从没有人邀请她一同分享。


    那时的她在冒着冷气的冰箱前自嘲一笑,突然连质问的欲望都没有了。


    崔璨心里有些堵,她拿出一双新拖鞋给他,“我从杂物间找到的,还没人穿过,应该是我爸的鞋码,你凑合一下。”


    他低头看她半蹲下去时的发顶,说:“好。”


    “你陪哥哥玩哦,我去做饭。”


    周序洗手后走进厨房的时候,崔璨正好将话梅排骨盛好。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他清冽的声音一下突破油烟机的噪音,出现在她身后,崔璨差点又手忙脚乱起来。


    “哦,那你盛米饭吧,”她指了指碗柜的位置,“碗在那里,我再炒个包菜,很快就好。”


    他的声音像讲题的时候一样让人有安全感,“没事,不着急。”


    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小孩子对于喜欢的人有天然的亲近本领,于是多数时候是崔木宸在说,无论如何天马行空,周序总会不动声色地接上。


    以往崔璨应付起这些问题是很头疼的,她不懂男孩子们的玩具,也不懂他们的脑回路,相较于前几年回来时一片狼藉和过于吵闹的家,崔木宸已经收敛了许多许多,可对于崔璨而言,仍然像是一个难以进入和理解的世界。


    于是在吃完饭后周序主动要求洗碗的时候,崔璨果断拒绝。


    “你去陪他玩吧,比起这个我更愿意洗碗。”


    周序低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左侧会有浅浅的梨涡,要比右侧更清晰一些。


    可其实周序高中大多时候都是张无甚表情的脸。


    等她结束拿着洗好的草莓走去时,一大一小已经在电视机前盘腿而坐,对着大屏幕上的赛车游戏玩得十分投入。


    手柄在崔木宸手里,周序则在一旁低声指导:“过这个弯道,提前减速,对…好,现在油门踩到底冲过去…”


    看到崔璨走近,他松了指导崔木宸的手,“下一局你自己试试。”


    崔璨看了眼他,也许是疯闹得认真,周序脸上有些许红,像她弃置很久没再使用的淡粉色腮红。


    今年南方多涝,气候这么循环平衡下来,十月末的宜川,要比往年的气温高一些。


    崔木宸又来缠着周序玩,崔璨乐得撒手,询问后确定他今晚没事,才放心去卧室批改课堂上遗留的卷子。


    不知不觉已到平时的睡觉时间,崔璨一惊,也注意到客厅似乎安静了下来。


    她疑心着走出去,大屏幕上的游戏早已停止,沙发上一大一小就那么依偎着睡觉。


    她哭笑不得,甚至拿出手机拍了张照。轻轻走过去,拍醒了崔木宸,本以为周序也会随之转醒,却是无功而返,刚才饭桌上两人聊天,听他谈及这一周的工作行程,几个地方不停蹄,想必做老板是要更累的。


    她伸出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弟弟轻声走动,待洗漱完毕替他掖好被角后,崔璨关上卧室门,再次来到客厅。


    这次再细看时,就发现了周序脸上明显不正常的潮红。


    崔璨有些担心,下意识地想伸手探他额头,又担心不太妥当。


    她于是从家里找来了体温计,看他睡得这么沉,又于心不忍。


    简直抓狂,决定还是先简单感受下他额头的温度。


    确实是烫,但只是这么感知,无从得知具体烧到什么程度。


    周序因为体表温度的升高,体内水分流失,又热又渴,受后背的伤处影响,他全身的肌肉都感到疼痛。


    他久违地梦到了周润华,还有那些不堪的往事。


    当清凉柔软的手覆在额上时,他强迫自己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随之抓住了崔璨纤细的手腕。


    “周序,你发烧了。”


    他的力道很大,抓得她有些痛,好像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崔璨不和病人计较,只是再一次耐心又温柔地询问:“是不是很难受?”


    周序如梦初醒,看了眼身旁:“木木呢?”


    “我让他去睡觉了。”


    他神经稍稍放松,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崔璨的手腕,“抱歉,我睡迷糊了。”


    她笑笑,面上没有丝毫的不自然:“没事。”


    他的呼吸声有些重,靠在她家的沙发上,微微仰着头,像是想说话,又没说,领口上方的喉结上下滚动,黑色上衣更衬得他白。


    崔璨离他很近,近的能看见脖颈处的青筋。


    周序全身发烫,尤其后背疼得厉害,他只是轻轻吸了口气,抱歉地看向崔璨:“昨天…对不起。”


    他身上并无什么力气,眼睛胀痛,视线都有些模糊。


    人生病时候总会流露脆弱,崔璨这么静静看着他,大脑的思考变得很钝。


    所有的情绪都涌在了一处,她的眼也开始发酸。


    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是不是崔木宸没有告诉她,她就一直不会知道他为保护自己的弟弟受了伤,在此之前她甚至还有些怪罪于他们这类天生优渥的人。


    甚至是现在发着烧,身体又冷又热分外难受,还要惦记着对她说对不起。


    周序的眼睛里露出迷茫,却已经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拭掉了崔璨的眼泪。


    “是…还在生气?”他捱着难受,又往崔璨这里凑近了些,“怎么样才能开心点?”


    她一直都不开心,除了万欣怡来的那天,周序再没在她身上看到过放松的样子。


    像是有座山,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他的手很烫,接住她的眼泪,只消一会儿就蒸发在皮肤表层。


    这是她回来后又一次看见她哭。


    “我没事,”可崔璨眼泪却好像停不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耐心又仔细地惦记过。


    周序感到无措,上次的拥抱是为了安慰,那这次呢,怜惜和心疼之外,像笼罩着重重心事一般笼罩着那份呼之欲出的情愫。


    周序还是伸手轻轻抱住了崔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