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水雾重，大多人出门时要披一件外袍，而陈毕方早练完出一身汗，露着精壮的胳膊就去见叶游知了。


    “叶校长。”她手臂上淌着细汉，顺着流畅的手臂线条流下。


    “嗯。”叶游知大概一两个月不见她的姑娘们，惊觉这短短的时间她还长了一截，像个老母亲和蔼地看着她笑，“身体长好了，回想起六年前，你才齐我的腰部。”


    姑娘们一天长得比一天好，叶游知满满的成就感。


    陈毕方练完马不停蹄赶来，呼呼喘着粗气，小脸通红地听叶游知讲话时以为自己练魔怔出现幻觉了——


    叶校长她怎的渐渐如水般温柔了？


    她不太适应，亦不敢将心底的渴求搬到明面上。陈毕方享受叶游知骄傲的看着她的眼神，好想叶游知再对她多说几句话，就像别人姐姐对自己的妹妹一样。


    极致的眷恋到嘴边是客气的生疏，她拱手道：“都是叶校长的功劳。”


    叶游知轻笑，夸赞，“你从小就聪明稳重，我有什么功劳？”


    陈毕方被夸了反而低着头，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掉了一地亮晶晶的碎片而不自觉，脑子空的不会思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其实论起来叶校长就大她四岁而已，为何每每见到叶校长，她都像面对家里最严格的长辈？既期望她能严肃以待，又想能听见蜜饯般的话语。


    叶游知道：“你一直都很棒，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要批你。知晓你通情达理沉稳谦逊，我就不兜圈子了，我是想问问你和杜启明的事。”


    陈毕方的神色说不清是坦然还是别的，她道：“是他不肯见我，我一直都听从陈将军的安排。”


    “你的性子我是放心的。”叶游知起身把陈毕方拉到壁炉旁的长凳上坐着，随后自己落座她身边，“你们的事我听小四说过了，他心里存有芥蒂实属正常。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是他耍脾气，叶校长为何不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叶游知被呛得短暂停止思考。


    不愧是她带出来的兵，把叶游知的“优点”学得十成十的好，说话难听又呛人。且见陈毕方腰背挺直臭脸黑眉之姿，大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开厂自己当老板后少不得要协调工人，拉拢其他商人。经过这几年的磨练，叶游知虽保持着她刚强的行事作风，却自认圆滑不少。


    或许也有郑既明这狡猾狐狸的推波助澜和她阿姐的细心关照在里。


    说老实话，叶游知喜欢陈毕方的风格，自我独立又大胆。不解释，只反击。


    既不是她去撕破脸皮，找她做甚？


    叶游知含着微末的笑意，在陈毕方眼里瘆得慌。


    她过于冲动，说完就后悔。叶校长好声好气问她，她那么冲干嘛？亏得叶校长才夸了她稳重，她实在当不起叶校长的称赞。


    不过少年人鲁莽的意气哪儿那么容易被丢？陈毕方靠紧绷的脸掩盖心虚，不肯示弱缓和气氛。


    叶游知起身给她拿来一壶牛乳茶，“我吓着你了？怎么泪花闪闪的。喝点茶，你爱吃甜，我往里放了两勺糖，尝尝看甜度如何？”


    陈毕方咬唇，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不知在委屈些什么。尤其是叶游知把茶递给她，一直被包裹着的眼泪便一瞬胀大，再也兜不住。


    叶游知看她哭，又是心疼又想笑，用帕子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哭什么？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学生，我还能站在别人那边？杜启明是个有能耐的，若是因为一点小事放他自生自灭不值当，仅此而已。”


    陈毕方撅起嘴，终于肯喝一口茶。


    “陈将军交给你任务时你才十七，一人前往土匪寨搞不好命都没了，担着整个军营的期望，你能做到已是在我和陈将军意料之外。这事儿听起来只是个任务，只有你才知道其中的艰难，受了委屈不敢说，受了伤不敢叫，你总是这么懂事。”


    叶游知等她情绪稳定，一直说话安慰她，没想她说完后陈毕方泪珠挂的更大，摇摇欲坠地要往茶杯里落。


    给她擦泪，叶游知帕子都湿得能拧出水来，无奈道：“不哭，你这么好，我和陈将军怎么舍得责怪你？”


    陈毕方慢慢把牛乳茶抿完，捡起碎落一地的亮晶晶。


    叶校长如此信任她体谅她，更想哭了怎么办？


    “叶校长……”


    半刻钟后她终于肯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


    “嗯，你们刚来学堂那会儿每顿饭我都看着的。每每有锅包肉这类菜时你的碗里总是格外干净。”叶游知松下一口气，“我还知道马素爱吃辣，你的好朋友姚洁爱吃酸。”


    陈毕方淡淡道：“原来大家的口味叶校长都知道啊……叶校长还是那样伟岸，连每个人的喜好都能记住，若是我关心那么多人，想必要头疼了。”


    “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姑娘啊。”叶游知笑意显著，“现在你肯对我说实话了吗？提起这事你就这么委屈，要说心里没点想法我是不信的。”


    “杜启明我也了解过，不像是个小心眼的人。你曾经是骗过他，但现在好歹在一个阵营，便是不喜你，也不至于连陈将军交待的大事都要拒绝。”


    叶游知想了很久，不知那句话该不该问出来，沉思后慢慢把视线聚焦在陈毕方眼睛上，“这件事完后你可有对他说过什么？”


    陈毕方默声哭完一场，十分疲惫，脑子还在发懵。


    “我不知道。”陈毕方道，“好像说过些话，大概伤着他了吧。”


    叶游知确认她的猜想，毫不意外。陈毕方都敢冲她，说点让杜启明想死的话那是易如反掌。


    “那他不肯接受任务，你也不肯私下找他和谈？这般板直，不似你的行事作风。”


    陈毕方浓密细长的睫毛在泪水干后渐渐解开，纤毫毕现，黑压压地盖着深邃的瞳眸，“那可能我也有一两分愧疚吧。”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都是任务，没什么可计较的，可哪儿能就那么轻易释怀了呢？


    陈毕方头埋得特别低，“去骗别人的真心，手段的确卑劣。”


    叶游知大概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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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毕方了，这孩子是强行让自己的心智看起来坚定。


    她任由陈毕方放空了一会儿，良久后才问道：“那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会骗他吗？”


    陈毕方毫不犹豫，浑浊的眼神恢复了一丝笃定，“会。”


    “兵者，诡道也。”叶游知道，“这次你会愧疚是因为你伤害到好人了。”


    叶游知自知没本事把这件事给她讲明白，也没法左右陈毕方的思想。在手段和目的的冲突上，得靠陈毕方想明白，自己摸出一条合她自己心意的路。


    要是事事追求无暇，大约她不适合在军营中待了。


    因此，叶游知只是把陈毕方未注意到的事实放到她面前讲，好让陈毕方想得更清楚些，不仅是解开心结，更是想清楚她的去路。


    “我猜猜。这次出击你是不是了解到那些匪徒先前可能不仅不坏，还过得很惨，走上这条路完全是逼不得已？”


    陈毕方：“是。”


    “而我们却要自称正义的一方漠视他们本性的良善让你觉得是我们在进行残忍的屠戮？”


    “大概是吧。”


    叶游知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很庆幸，也很骄傲，我的学生能体谅旁人的不容易。只是他们犯法了，于法律上，形式的正义和实质正义往往难抉择，但只有刑律的框架在，就不容打破法律的程序。”


    “这一点，该让小七来和你解释。”


    陈毕方对叶游知的话一知半解，困惑地侧过头，“叶校长，再让我好好想想。”


    “好，不着急，慢慢想。”叶游知摸摸她的头，见她泪干了唤人去烧热水，好叫陈毕方沐浴舒坦会儿，“累了就休息，不必强求自己日日都要做到完美。”


    陈毕方乖顺地点头：“嗯。”


    她和叶游知对坐，算计着时间的流动，希望太阳走得慢点再慢点。


    从没有人这样陪过她，这样在意她的想法。


    叶游知微微动了动身，陈毕方还以为她要走，焦急地叫住她，“叶校长。”


    “嗯？”


    “那若是法例都不合理，我们还要维护吗？”


    叶游知温柔一笑，“这便是为什么会有一组人跟着卫七老师学《大汤刑律》。有你们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也要有人关注生活，追寻未来。纵道路曲折，变法缓慢，也要相信前程光明，胜利在后。”


    “你学兵法，知己知己百战不殆的话听过无数次，在法例上也是一样。了解其不合理，才能改变。”


    陈毕方由心地对叶游知作揖，回道：“受教。”


    “营里最近需要肃风气，我得走了，最后怎么想怎么做看你自己。”


    “学生明白。”


    她等叶游知转身，方敢大胆直接地注视叶游知的背影，目送她的校长出去。


    那天，是营里所有人的噩梦，可却是陈毕方最幸福的一天。


    她的生活不再局限于寝室和演武场，也时常找卫七老师聊，跟着卫七上公堂。


    她这才发现，原来新县令已经到任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