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次见到莉莉，雷德并不惊讶她的沉默，在他看来，一个八岁多的孩子，经受了一个多月的禁闭惩罚后，变得更加寡言是必然的。


    这惩罚很重。


    雷德一直想不清楚为什么普拉迪男爵夫人会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下如此狠手，但直到米斯特尔告知了他男爵夫人的来历和这位执事先生此行的目的，雷德才试着猜想——要么是男爵夫人因为米斯特尔的到来过于紧张，情绪上头，下意识对犯错的孩子重罚；要么，就是男爵夫人的确有什么不能让米斯特尔知晓的小秘密......


    卡内申公国的灭亡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男爵夫人是那个国家的遗民，在嫁给普拉迪男爵后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很明显她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守得密不透风，米斯特尔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选择她的孩子们作为突破点也是必然。


    而她的回应就是，直接把两个能接触到的孩子都关了禁闭。


    或许她更想把萝丝和莉莉都留在禁闭室里，直到圣礼节的庆典过去，那样的话米斯特尔也就没了留在佩格郡的理由，但圣礼节是荣光教会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这一天代表着所有信徒的罪孽都暂时被主的儿女所承担，就连关押在监狱中的死囚也能分发到一块干净的死面饼作为节日的庆祝。


    在这种全民欢庆的日子里，男爵夫人没法阻止两个孩子与外人接触，就算让两个孩子病倒，也只是给米斯特尔这个从荣光教廷前来的神职人员送上最好的接触她们的理由而已。


    毕竟这年头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大部分人在生病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寻找医师救治，而是原地下跪祈求荣光之主的庇护，并且找来神职人员向他忏悔自己过往的罪孽。


    男爵夫人肯定不想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太过异于常人。


    雷德心想。


    普拉迪男爵已经被拖在边境线上很久了，这个格外坚韧的女人是独身与米斯特尔周旋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并且丝毫没让对方抓住破绽。


    这让雷德忍不住有些羡慕莉莉，如果当初自己的母亲也能如此坚定，那......


    “你还好吗？”他诚恳地向看上去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的莉莉打着招呼，“莉莉小姐。”


    莉莉习惯性地把橡子攥在手心，听见雷德的问好声，她回应道：“日安，巴特西亚先生，我很好。”


    她问：“你是要去祈祷室里祷告吗？”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少年人了，莉莉其实不太喜欢多话的雷德，哪怕他看起来是那么地彬彬有礼，但他每次出现都会打断莉莉的思考......不过现在的莉莉需要尽量保持心情的平静，所以她很轻松地让自己暂时遗忘了与雷德之间的小小不愉快。


    当然，这只是她单方面对雷德的不愉快，对方大概都没觉察出自己被讨厌了。


    “第一间祈祷室正在打扫，眼下是没法使用了，巴特西亚先生可以去另外一边的祈祷室。”莉莉说完，没等他回答就打算从雷德身旁走开。


    雷德一眼看见了她夹在臂弯上的那本书，并且适时地念出了书名：“《家庭园艺大全》？”


    莉莉脚步一顿，她突然意识到雷德并没有要去祷告的打算，并且隐隐觉得他就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好吧。


    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把全家上下所有藏书都翻了一遍，也没发现自己想要的那种书籍的莉莉不太开心地想着，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就看见雷德背后的画框开始颤动起来，她连忙压住心底的不快，面无表情地盯着雷德胸口的十字架。


    冷静点儿莉莉。


    这家伙可是会烧烤活人的。


    “我知道这本书，它的作者是西里尔先生，这位先生来自锡兰群岛北部，始终固执地用他们当地的语言——被陆地诸国称之为北锡兰语的那种——进行创作，所以他的书籍在市面上流传得很少，而大多数人也很难学会北锡兰语，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西里尔先生的著作。”雷德很高兴自己终于找到话题的突破点，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不尴不尬地说上两句话就被莉莉丢在一边。


    在雷德看来，贵族家的小姐们没有一个是不骄傲的，无论是他在都城遇到的那些，还是这个庄园里的男爵小姐萝丝，她们的骄傲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如同一串来自南海的晨露珍珠穿成的项链那样，装饰着小姐们纤细又傲然的脖颈。


    但莉莉不太一样。


    她并不习惯高抬下巴，反而大多数时间都是低着头紧盯手中的书本，她也不会用小姐们最流行的那种语调，如吟诵一首诗歌般进行日常的交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自卑怯弱。


    相反。


    雷德在她这儿感受到的属于“傲气”的压力比在旁人处要重得多，几乎可以与即将成为他导师的米斯特尔相当。


    甚至莉莉远比米斯特尔更目下无人。


    看着那双接近银色的蓝眼睛，雷德恭维道：“您的博识超乎我的想象，莉莉小姐。”


    听了他的话，莉莉缓缓地把夹在臂弯里的书拿出来，然后看了一眼封面的书名还有作者，的确，它们都是用与陆地诸国通用语不同的文字写成，但归根结底还是同一套字母进行了错序的组装而已，康瓦拉里亚家的孩子们除去玛戈之外每个人都掌握着两到三门外语，而莉莉则从负责教导她们外语的老师那里学到了更多有用的技巧。


    她并不认为这算是博识。


    毕竟自己除了看书，也没其他更有趣的娱乐方式了。


    不对。


    现在倒是有了。


    莉莉把藏在另一只手掌心里的橡子转了一圈，然后开始应付雷德的恭维话：“我只是——打算种一棵橡树，才临时把这本书翻出来看看而已，巴特西亚先生既然能认出这本书，那不正说明你的学识也不容小觑吗？”


    她记得眼前这人也不过十岁而已，而且还是个私生子......不过，能进入荣光教会的神学院，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可以跟在一位执事身边历练，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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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雷德的父亲身份肯定不是普通的贵族这么简单。


    “打算种一颗橡树？”雷德很是惊讶地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咳咳，请原谅我的失态，莉莉小姐，我认为您可能更需要的是一本有关于森林的书籍，西里尔先生虽然很擅长照顾家庭园艺适用的植物，但橡树......”


    “我当然知道，这本书里没有有关橡树种植的内容，可是我已经把庄园图书室里的书都找过一遍了，只有这一本讲了该如何照顾一株植物。”


    想到这个，莉莉又不得不再一次压下心头的恼意：“反正都是植物，我打算先找个花盆种种看。”


    最关键的是，禁闭过后戴安就把阳台那扇玻璃窗的钥匙给了莉莉，应该是过长的禁闭时间的补偿。


    自打出了禁闭室，莉莉就只和戴安见过一次面，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十分忙碌，但也不免有些沮丧，而戴安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心情，让安妮把阳台先打扫装饰一遍，再把钥匙也交给莉莉支配。


    不得不说戴安的这个举动很好地安抚了莉莉，这也是她现在能保持住平静心绪的一个有力支点。


    总而言之。


    莉莉打算把已经发了芽的橡子给种下，这枚橡子的变化从外表看，仅仅只是长出来一颗嫩芽而已，但在莉莉眼中，橡子深棕的表皮底下已经快要被某种只有她才能看见的金色光辉所填满，这奇妙的景象让她心里生出些急切，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莉莉。


    是时候把种子种下了。


    面对她的回答，雷德略微沉默了阵：“如果莉莉小姐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会种橡树？”莉莉用充满疑惑的视线打量他，少年精致的外貌和细嫩的皮肤，让他和种树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搭边，但莉莉发现，雷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并没有那种莫名违和的虚伪感。


    是真话。


    “我曾经......曾经在森林的边缘生活过，那里曾是大公的围猎场，因为过度的砍伐，导致地表出现了风沙，大公命令农奴们在上头重新种上树种，我旁观过他们如何种树。”


    雷德的诚实让莉莉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点点头，她说：“我让安妮去帮我拿花盆和土还有工具了，我们可以先到我的房间里等她。”


    说出了这句话的莉莉才终于让雷德感受到她的确还是个小孩子的一面。


    本就抱着交好的目的而来，雷德并没有提醒莉莉，其实这件事她可以寻找庄园里的园艺师帮忙：“很高兴我能帮到您。”


    有些突兀的虚伪又出现了。


    莉莉微微蹙眉：“走吧。”


    片刻过后，莉莉房间的阳台上。


    “抱歉，莉莉小姐，我似乎没有看见树苗。”雷德仔细数了数。


    铲子，花盆，花洒，一袋子土。


    莉莉眨眨眼，朝他伸手，摊开掌心：“在这儿呢。”


    并不知道一颗发芽的种子到挺拔的小树苗到底需要经过几个步骤的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