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和他约定的地方是人鱼饲养室旁边的一个几乎只有蚂蚁和苍蝇光顾的咖啡馆。


    人鱼饲养室为了防止人鱼逃跑，建在了人都有可能迷路的市中心。


    数不清的高楼上挂着扩音器，每到上班下班的点都重复着同一句话,“可再生肉的实验品依旧没找到，各位公民，我们已经加大力度寻……”


    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大喇叭声的掩盖下，詹姆斯走在人群中正大光明地和李祥通着话。


    蒙着灰的玻璃后，一只黑得发亮的高跟鞋踢了上来，灰尘头皮屑般从上方掉落。


    詹姆斯忙缩着脖子躲了一下，但还是弄了满脸灰。


    一位黑衣黑裙的女士一手转着手机，一手撑着头半靠在桌子上，高高翘起的二郎腿把黑裙撑得如同一尾鱼尾。


    似是注意到他来了，那戴着黑丝手套的手把太阳镜按到了鼻翼上，一双黑眼睛扑闪扑闪地朝他看来，黑发从披着黑沙的肩头滑落，看得他心痒痒的。


    “好狗狗，你迷路了?”


    这简直比人鱼还美丽，詹姆斯心想。


    他覆着灰的脸上透出了红色，故作镇定地双手按着膝盖，坐到了泛着油光的塑料椅上。


    “AAA那老头又在捣什么鬼?”


    李祥手撑着桌子靠了过来，詹姆斯忍住不去看那黑眼睛，深呼了几口气，恢复了正常扑克脸。


    “你弟弟的海怪数值降低了，AAA先生那边好像不怎么高兴。你父亲想借这次外出任务除掉小八。”


    “小八?”


    “就是降低你弟弟海怪数值的源头。就是……杰西。”


    “这样啊，我不奇怪。”那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注意到老板娘在盯着他们。


    李祥自然地摘下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太阳帽，把脸朝詹姆斯的脸靠去，用宽大的帽子把他们两个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脸靠了过去，但也仅是靠了过去。


    帽子能挡住的视线有限，李祥挤得脸都嘟了起来，有些口齿不清道：“那咱们就更不能让小八死了。这次任务咱们也要跟过去。”


    詹姆斯被挤得同样口齿不清，推开李祥的脸，费劲道：“可是这样太危险了。要是被AAA先生发现的话……”


    “那老登发现了又怎样?现在拼图已经拼了一半了，杀小八这件事这不和你小时候遇到的杀手的经历对应上了?你可是你妈海怪数值下降的最大源头呢……呜……”


    听到“杀手”一词，詹姆斯捂住了李祥的嘴，紧张地左看右看，“嘘——别说出来，当年我给上层的理由可是失忆。”


    “你怕了?”


    “我是怕你说的话被AAA那些近乎隐身的杀手听见，我怕……”看着那曾带他远离死神的黑眼睛，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我怕你和妈妈一样被他们杀掉……


    黑眼睛似是看穿了他，那唇破天荒地第一次真的吻了上来。


    黑色的眼睛狡黠地笑了，“你别这么迷信，世界上不会有隐形的杀手。总有一天，咱们要把那些杀手和AAA干的那些事情全都扒出来。”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和当年一样拍了拍。


    虽然那天他才八岁，但那天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异常清晰。


    他清晰地记着那段时间食物产量又一次下降，整个城里动荡不安;每次放学回家，老师都会安排两个小朋友组成两个小组一起回。


    那天，他和李祥分到了一组。


    上午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优等生詹姆斯激动得一天都没听课。


    “跟屁虫，滚开！我才不需要你保护呢！”


    他刚抱着书包凑过去，就被李祥吼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老师说……”


    “滚开！老师说?老师的话只有你这种乖宝宝会听！”


    “你为什么讨厌我?我没做什么啊。”只想和李祥交朋友的詹姆斯委屈道。


    “讨厌你?你简直太轻描淡写了，我简直希望你消失！都怪你整天跟着我，那群同学见到你我就起哄！说什么詹姆斯爱李祥！叫咱们爸爸妈妈！”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李祥你很神秘，想和你在一起玩罢了。”


    “那你和他们解释！！！”


    李祥指着一群正在起哄的男孩子们，一甩书包跑了出去。


    詹姆斯立刻慌张地跟了上去。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很正常，只不过是小朋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罢了。


    但他跑着跑着，突然感到了窒息。


    一个披着斗篷的怪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死死勒着他的脖子，那人的胳膊被布料死死包裹着;但詹姆斯觉得那形状绝对不是人类的胳膊。


    而且那人有两对四肢。


    前方的小女孩停了下来。


    “詹姆斯，你怎么不追了?”


    那怪人的眼睛和小李祥一样睁大了，似是没料到那愤怒的小女孩会回头在意他。


    小小的李祥爆发出了一声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怒吼声，甩着装满书的书包冲了过来。


    李祥在学校的格斗课中可是次次都拿满分，却轻易被巨大的怪人甩开了。


    李祥的头擦到水泥地上，血瞬间流了下来。


    “呜——”


    詹姆斯挣扎着想去帮李祥，可是越挣扎脖子上那类似胳膊的东西就勒得越紧。


    他只得无助地扑腾着双腿，被那怪人带着，一步步走向李祥。


    “姐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恐怖的氛围。


    只见墙的拐角处，一个眉眼几乎和李祥一模一样，但皮肤苍白得和尸体一样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扒着墙，唤着地上的李祥。


    “你来这干什么！?”


    “妈妈，妈妈说今天是姐姐的生日，让我过来提前接接姐姐，还说我最近状态很好，可以和姐姐一起过生日……”


    说着说着，男孩看着流血的李祥，原地哭了。


    班里传说李祥有个从来没有出过家门的弟弟。


    有的同学说李祥的弟弟是条人鱼，有的同学说李祥的弟弟是个吸血鬼，有的同学说李祥的弟弟是个狼人……


    现在看来，李祥的弟弟只是个可怜柔弱的小男孩。


    可下一瞬，詹姆斯怀疑是不是自己缺氧太厉害出现幻觉了。


    只见那可怜柔弱的男孩盯着李祥伤口的眼越睁越圆，那和李祥一模一样的黑眼睛锁定了勒着他的怪人。


    男孩的红舌头舔了舔嘴唇，倏地冲了过来。


    速度太快了，他只看到了男孩的残影，就觉得有什么脖子上一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张开被液体弄得黏糊糊的手指，詹姆斯的大脑瞬间宕机了。


    是血。


    那个疯子小男孩撕开了怪人的脖子，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从那脖子里掉出，那怪人瞬间变成了一摊散发着恶臭的黑水。


    小男孩摔在地上，头被砸出了血，茫然地左看右看，凶狠的黑眼睛里重新注满了泪水。


    “不，不，不！那不是我干的！不是！是海怪干的！那不是我！！！我是个好孩子，我是好孩子，我是以后要拥有小红花的好孩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祥马上抱住了哭到颤抖的小男孩，“姐姐知道！姐姐知道！！李鹤是个好孩子，李鹤救了姐姐和詹姆斯。”


    “我是坏孩子，坏孩子……”李祥怀里的男孩小声嘟囔着，哭着晕厥了过去。


    看着那男孩头部越流越多的血，他揉了揉剧痛的脖子，立刻翻出手机想呼叫救护车。


    “别打！！！你这样会害了他的，”李祥皱着眉摇了摇头，“你还是打给我的爸爸妈妈吧。”


    “我记得你爸爸妈妈不是医生。”


    “打！！！”


    李祥把手按在男孩那止不住血的伤口上，近乎嘶吼道。


    他从来没有见过李祥失态成这样，没有多想立刻打给了她的妈妈。


    对面的女人听他说完，冷静地回了一声“知道了”，挂断了电话，冷静得就好像这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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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常对话。


    他有些不理解地挂上了手机，尝试着别的办法，“要不我打给我爸爸吧，我爸爸全家都是捕手，说不定可以通过上层了解到些什么，顺便，”他看着那男孩越流越多的血，感到自己身体也随着发冷了，“顺便叫辆救护车！”


    “不行，都不行！！而且这件事情千万不能给你家人说。你看！”


    李祥踢了踢那个地上的小亮片。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到过爸爸给上层做任务时修理过这种东西，这是上层的东西，是上层想杀你。你爸爸妈妈也是上层的人。”


    他感到背后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那可是我爸爸妈妈！”


    “不一定。我爸爸妈妈就想过杀了他。”李祥抱着男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事情没有起色前不要生张，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掉到沟里，摔失忆了。”


    说着，李祥递给他一块板砖。


    那带着血的手拍了拍他颤抖的手，“嘘——别声张，活下去。”


    板砖拍到头上昏倒前，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三天后，李鹤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失去了那天的记忆;之后果然有人来到家里问他那天的事情；不久后，李鹤是海怪病患者的事情被所有的上层员工知晓，而且其病情越来越严重;再后来，妈妈突然攻击他，被击毙了。


    他们都说妈妈彻底变成了海怪，杀了妈妈是为了他好。


    但是他和李祥都注意到了，不论是给李鹤判断病情的人还是击毙他妈妈的人，脖子上都有那个小小的亮片。


    长大了之后，他们知道这是僵尸海怪，是一个很常见东西。


    但那天下午的事情，只有他和李祥知道。


    “咱们联手吧。”


    又是一天放学后，李祥走了上来，主动拉起来他的手。


    旁边的同学照常起哄着，这次李祥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知道李祥在说什么。


    “嗯，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比当年攻击他们的怪人个头高了。可是他们只摸索出了芯片是由AAA这个不怎么露面的老头控制的线索，他们在未知的巨大力量面前还是和当年的孩子一样无助。


    “话说，你那天给我打电话哭什么?”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拿开了，李祥对着老板娘喝了口咖啡。


    “李鹤知道你我的事了。而且，我真怕李鹤像妈妈一样发狂，我把小八是海怪的事情告诉李颜了。”


    “他知道了又怎样?我们先不让小八死，把背后的AAA先生勾出来就足够了。之后还是要杀了它的，毕竟你妈妈当年……”李祥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不在意老板娘的目光把咖啡全都喷了出来，“哈哈，他知道后什么表情啊?”


    “你还笑?万一他告诉李颜。”


    “他是不会把咱们的事说出去的。我保证。”


    突然，李祥顿住了，望着窗外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蒙着灰的玻璃后，李鹤被那个叫小八的海怪拉着手在人群中走着。


    弟弟脸上的那种表情是她从没见过的表情，那就像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在愧疚。


    “詹姆斯，咱们一定要搞清楚那老头想干什么。”


    “嗯，好。”


    詹姆斯和当年一样答道。


    她那样鲜活的弟弟，绝不能死于那快入土的老头手中。


    绝不能！！！


    “还有，詹姆斯，再没弄清我爸爸的立场前，就麻烦你在他面前继续当个乖狗狗了。”老板娘端着托盘走来，李祥把脑袋凑到他的耳边，当着老板娘的面给了他一个拥抱，掩盖住了抖动的嘴唇。


    说毕，李祥把墨镜推上了鼻梁，一尾鱼似的甩着黑色的裙子消失在了夜色中。


    兜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詹姆斯立刻恢复了机器人声线，刚才的乖狗狗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的，李颜先生，半个月后我会安排李鹤和杰西前往海雾山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