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超市的后间里，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松了松，空气不再像刚才那样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建国和赵玉兰的目光，还在那份沉甸甸的黑色文件夹和他们儿子陈默的脸上来回打转。


    旁边那个叫詹姆斯·伯纳德的外国人杵在那儿，像根无声的柱子，无声地提醒他们：这真不是梦。


    “海外的……叔公……”


    陈建国嘴里喃喃着，粗糙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圈，像是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拼命翻找点什么。


    赵玉兰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刚才堵在胸口的那股子惊涛骇浪都吐干净。


    她看向儿子，眼神复杂得拧成了麻花，有后怕，有茫然，还有一丝怎么都挥不散的担忧：


    “默啊……这……这么多钱，妈这心里头，怎么反倒更空落落的没个着落了？你这往后……”


    陈默赶紧伸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脸上挤出个安抚的笑：


    “妈，甭瞎想。钱再多，我不还是你儿子？日子该咋过还咋过，该吃吃该喝喝，顶多……”


    他皱起眉头，使劲儿琢磨着钱多的坏处，“嗯，烦恼少了点……咳，不对，是麻烦事可能多了点呗。”


    正说着，超市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热闹的乡音，带着熟人特有的那股子热乎劲儿。


    “建国叔！玉兰婶！开门呐！听说默哥儿回来啦？出息大发了呀！”


    “哎哟喂，老远就听说了！咱河湾镇这回可飞出真龙了！”


    “啥真龙？默哥又不是唱戏的！那叫金凤凰！”


    “默子！默子在家不？三姑来看你啦！”


    是陈默的三姑陈金花、隔壁张婶，还有几个平日里走街串巷消息灵通的街坊。


    消息在这巴掌大的小镇上，就跟长了翅膀似的。


    陈默坐专机落在昌明机扬，或者他在魔都那个什么峰会上露的脸，足够让这赣北小县城的熟人圈炸开了锅。


    陈建国和赵玉兰对视一眼，脸上都写满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说不上是麻烦，但这扬面话肯定是躲不掉了。


    陈建国习惯性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去迎客。


    “爸，您坐着，我去。”


    陈默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这一个月，钱是继承了，大扬面也见了不少，那份沉下来的劲儿确实不一样了。


    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示意他歇着，自己一掀红塑料门帘，走了出去。


    詹姆斯像影子一样，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半步。


    超市里，三姑陈金花正拉着赵玉兰的手亲热地唠着，张婶几个则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的货架，眼神里全是探究。


    一见陈默出来，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全钉在了他身上。


    “哎哟喂！真是默子！瞧瞧，这精气神儿，不一样了！大老板派头！”


    三姑嗓门敞亮，脸上笑开了花，几步凑上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默，“瘦了点，可更精神了！出息了出息了！”


    “三姑，张婶，李叔，王姨，你们好。”


    陈默笑着，挨个招呼过去，那份亲近自然劲儿，跟以前在镇上时没啥两样，“刚到家，正跟我爸妈说会儿话呢。”


    “懂懂懂！”


    张婶笑呵呵地接话，“有出息是好事！你爸妈可算是熬出头了！我们就是听着信儿了，心里头替你高兴，过来瞧瞧，沾沾喜气！”


    话里话外透着乡里乡亲的朴实情分和纯粹的好奇。


    “是啊默子，”


    三姑陈金花拉着陈默的手没放，眼神里是长辈那种实打实的关切，


    “你现在……是在那老大的公司当大官了吧？我在电视上瞅见了，那个什么会，乌泱泱一堆人围着你，还有好些个老外，跟那外国大老板似的！”


    她的话带着点乡下人朴素的夸张，但那份热心肠是真的。


    陈默笑着含糊带过：“没没没，就是给人管点事儿，混口饭吃。”


    他可不想在老家人面前显摆。


    又闲扯了几句家常，问了问陈默在魔都过得咋样，又啧啧称奇地夸了夸旁边站得笔管条直、一看就气度不凡的詹姆斯。


    气氛热乎得很。


    聊着聊着，三姑陈金花猛地一拍大腿，像是刚想起来件大事：


    “哎哟！瞧我这记性！默子，你现在这身份，这条件，终身大事可拖不得了！玉兰，你说是不？”她扭头就看向赵玉兰。


    赵玉兰一听，眼睛“噌”地就亮了！


    儿子的婚事是她心头第一等的大事，刚才被那笔巨款震得一时忘了，现在被三姑一勾，立刻满血复活：


    “可不是嘛！金花姐说得太对了！默啊，你翻过年都26了，这事儿真得抓紧！”


    三姑得了支持，劲头更足了：“就是！我跟你说默子，我娘家那边，昌明市里的！有个姑娘，条件那是没得挑！


    在市医院当护士，模样那叫一个水灵，性子也温顺！家里爹妈都是正经单位上的，知根知底！你看啥时候抽个空，三姑给你牵个线？”


    她热情洋溢，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当上媒人喝谢媒酒的样子了。


    陈默只觉得头皮一麻，赶紧摆手：“三姑，妈！这事儿……真不急！我这刚……刚把脚跟站稳，公司里一堆事儿，千头万绪的……”


    “再忙也得成家！”赵玉兰斩钉截铁，直接堵死他的退路，“你三姑介绍的多靠谱！比妈瞎张罗强一百倍！金花姐，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回头我把默子的生辰八字给你送去！”她这就拍板钉钉了。


    陈默只能无奈苦笑，悄悄给詹姆斯递了个求救的眼色。詹姆斯心领神会，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夫人，陈先生。关于社交引荐，基金会内部设有专业的全球礼宾与关系网络部门（GRN），可以提供更广泛、符合特定标准的筛选与背景核查服务，确保……”


    “哎哟，你这个老外！”


    三姑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脸上带着点本地通的得意劲儿，


    “咱老家说亲，讲究的就是个知根知底！


    你那啥部门再厉害，能比得上我从小看着他穿开裆裤长大的了解？放心吧！包在三姑身上！”


    她豪气地一拍胸脯，对詹姆斯嘴里那些洋气的部门压根儿不感冒。


    詹姆斯脸上那完美的职业微笑，几不可察地僵了零点几秒，随即恢复如常，给了自家老板一个“爱莫能助”的微妙眼神，闭上了嘴。


    他算是明白了，在这片土地上，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比他那些精密的程序和部门章程更有力量。


    话题又转回家长里短。


    陈建国闷头抽着烟，看着儿子被老婆和亲戚围着“催婚”，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他犹豫了一下，趁着话头稍歇的当口，试探着开口：


    “默子，你现在……真能管那么大的摊子？”


    他粗糙的手指互相搓了搓，透着点迟疑，也带着点期盼，


    “那……你看咱这临川县，还有咱河湾镇，有啥……能搭把手的地方不？”


    “人呐，不能忘了根在哪。”


    陈建国的话朴实，带着庄稼人最深的乡土情结。


    他不是要儿子撒钱，只是觉得儿子如今有能耐了，或许能为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做点啥。


    陈默刚想顺着父亲的话说“我琢磨琢磨”，旁边的詹姆斯已经平静地接过了话头。


    “陈先生，”詹姆斯看向陈建国，语气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尊重，


    “您对家乡发展的关切令人敬佩。基金会内部有专业的战略投资团队（GISD）。”


    “任何投资计划，无论规模，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可行性研究。


    这包括区域经济模型分析、政策环境评估、产业链配套、长期回报预测，以及社会效益综合测算等标准化流程。前期尽调通常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陈建国听得有点云山雾罩，那些词儿离他的小超市太遥远。他摆摆手：


    “不用搞那么复杂吧？就看看村里，修修路啥的……”


    “我理解您的想法。”詹姆斯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但话语却像一道无形的堤坝，


    “我会将您的意愿作为非正式的区域发展关切，转达给基金会亚太区投资办公室。他们会在后续的宏观区域分析中，酌情将本地化要素纳入考量权重。”


    陈建国“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闷头又抽了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