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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们正当风华(快穿)》 第81章 姜去寒篇(十七)
被人指着鼻子大骂, 自知理亏的苻成并不见恼。
眉眼间的锐利之色于无声间收敛,语气却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你是不是姜去寒, 于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她最关心的是:“你会医?”
姜去寒本以为这次的见面会以不善而告终,谁知苻成却不似方才那般针锋相对。聪明如姜去寒,当然明白苻成的意思。
只是, 她扬唇冷笑, 这么轻飘飘地就要揭过, 为什么不问问她是否乐意。
正欲讥讽时, 却被九湘按住了手,面上是姜去寒从未见过的复杂之色,“她并非是有意针对你。”
你们认识?姜去寒的话正要脱口, 就听见苻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既然你自荐来到军中,那就要守我们军中的规矩。”
苻成此刻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在信中夸下的海口,本将军拭目以待。”
令部下将三人带到该去的地方, 苻成才长舒一口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隐于面皮之下的懊悔之色现于人前, 她揉了揉太阳穴, “我怎么就这么不受控呢。”
浑然不觉账内正有一人默默地看着她。
九湘出了营帐, 没有去寻找姜去寒的踪迹, 而是在营地中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营帐新旧不一, 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三三两两的士兵从她身边路过, 她们并没有穿着铠甲, 而是穿着寻常衣服。七八个孩子聚集在一起, 玩着九湘并不知道的游戏。空地上的杂草被锄去,整整齐齐地种着绿油油的菜。
这支由谢红叶和杜兰娘一同组建的军队,分明已经获得了男帝的承认,处境却没有好上多少。比起当日见到的朝廷军队,吃穿用度上差了岂止一点半点,看起来与观音山上的谢红叶处境一般无二。
姜去寒被人带去了另一个营帐,领路人介绍道:“姜大夫,这里便是军中治病的地方了。”
闻着扑面的浓郁药味,姜去寒紧绷着的脸色才有所缓解。
领路人将姜去寒进入营帐,带到了正在忙碌的一个道士面前,“吴姑娘,这位是姜大夫,将军让我带她来的。”
“我刚刚就有所听闻,将军多次派人寻找的姜去寒姜大夫,自己送上了门。莫非就是你?”
说话人转过身,笑吟吟地对上了姜去寒的视线。
“我是杜衡若,军中所有的医师都由我管理。”
“杜大人。”姜去寒只简单称呼,并没有将自己透露多少。
杜衡若也并不在意,她收敛了笑意,带着姜去寒径直到了一个病人前,给了姜去寒一个下马威:“姜大夫,营中刚好有一患者,身上不知得了什么疮毒,听说你医术高明,可否诊治一番?”
姜去寒看向眼前的病人,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的大腿上生着黄豆大小的水疱,累累如串珠,呈带状排列。
这是,蛇串疮?
“想必姜大夫也看出来了,此病正是传闻中的蛇串疮。”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姜去寒的脸色:“姜大夫,请。”
这哪里是需要姜去寒诊治,这分明是在考察她的医术。
这般的考验行为,比起苻成方才的咄咄逼人,显得不露声色些,姜去寒也更能接受。
旁边的人也都围了过来,想看看传闻中的姜去寒的医术究竟如何。
见姜去寒半晌不动,议论声顿时响起,姜增辛也小声对柴升阳道:“蛇串疮不是无药可救吗?”
传说中,只要蛇串疮的首尾连在一起,就会被夺走性命,这时无医药可治,唯有寻求神仙相助。
眼前病人的水疱,首尾只差一寸即可相连。
在议论声中,姜去寒终于开口了,“杜大人,若我没有诊错,她的疮毒是脾失健运、湿浊内生所致。”
姜去寒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像是对此病早已司空见惯:“湿性趋下,病多发于下肢;疮毒底部是红色,这正是脾升降失调,湿内蕴生热的征兆。治疗的话,以健脾利湿、解毒止痛为主,五苓散合平胃汤正好合适。”
众人将视线投向杜衡若,以眼神问询她姜去寒的结果是否有误。
杜衡若似是有些惊讶,她的视线落在姜去寒身上,“你……不需要通过其它三诊,确认一下自己的诊断结果吗?”
医者分析并确定一个疾病,离不开望、闻、问、切四诊。
此话一出,众人看着姜去寒的目光的中带了些怀疑,方才所言是随口胡诹的吗?
姜去寒的傲气平日都藏在心下,经过与苻成的交流,她难得收起了那副谦逊的态度,她不屑道:
“多此一举。”
言下之意,只有医术不高明、并不相信自己医术的人,才会严格执行望闻问切四诊,保证自己并没有下错诊断。
姜增辛眼睛更亮。
刚刚她的话还没说完,去寒姐姐连她的“妖女”之病都可以治好,无药可救对去寒姐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姜去寒又道:“可是我诊断有误?”
姜去寒的态度实在是高傲,杜衡若没觉得哪里不妥: “病因确是如此,治法全看医家的习惯。”语气中尽是钦佩。
望而知之谓之神,姜去寒果然名不虚传。
对杜衡若来说,蛇串疮并非是什么棘手的病症,治疗方法也正如姜去寒所说两个方子加减并佐之外敷用药。
只是民众将其妖魔化,而庸医也从众,用此病来考察一个大夫正好合适。
令杜衡若感到意外的是,姜去寒仅仅通过望诊就可确定病情、病因、治法,而教她学习医术的白石礼,终生都没有做到。
通过考验,姜去寒可以留在这个地方,只是营帐本就紧缺,一时间找不到空闲的床铺供三人落脚,柴升阳道:“与我们一同的来的还有一辆马车,我们三人睡在马车中就好。”
将士松了口气,一脸的不好意思,“那就好那就好。”
稍作休息,第二日姜去寒就开始履行自己身为医者的职责。
如今与泰阴城只是对峙阶段,没有开打,每日出去又回来的人中没有负伤的,这比姜去寒想象中轻松一些,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收集病症——五万女兵所聚集的地方,能让姜去寒看到更多关于女子的疾病。
这是她选择来到此处的另一个原因。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天,姜去寒的名字开始在营地中传播开来,谁都知道营地中来了一个新的大夫,她的医术比任何一个大夫都要高明。
杜衡若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在姜去寒问诊时,她会特意站在一旁。
几日下来,收获颇丰。
但杜衡若还是生出了些疑惑:“以前我常常有一种无力感,明明我的治法没有错误,药物也顺应治法,病人的恢复情况却总达不到我的预期。如今看了姜大夫的治病方法,我隐有所悟,只差临门一脚,不知姜大夫可否告知?”
姜去寒并不吝啬,这正是她曾经研究过的问题:“高低胖矮的四个人得了同样的病症,所用的药完全不同,那女子与男子之间也是如此。”
见杜衡若懵懵懂懂,姜去寒再次提点:“我们读的那些医书,都是由男人撰写的。”
杜衡若怔住。
困扰了观主大半生的问题,观主临死前特意交给她的问题,居然在这个时候被人破解,还是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半晌后,她才恍惚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夜间,杜衡若站在了苻成面前,“将军,我的医术在姜去寒姜大夫之下,太医校尉一职应该由她担任。”
这支军队好似被朝廷承认,好似又没有被承认,但军中又不能没有规矩,既然朝廷那边不管,苻成大手一挥,那我们自己制定规矩。
太医校尉,就是模仿别的军队中的构造而设立的,是管理所有军医的职位。
由杜衡若担任。
苻成道:“担任太医校尉一职,医术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管理之能。姜去寒毕竟才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若让她接手,怕是有人不服。”
杜衡若摇摇头,语气笃定,“若是旁人,我可能会担心有人不服,但她不会有人不服。”
苻成略带讶色,“她的医术到了哪种地步?”
杜衡若道:“将军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在治病时常常感到吃力,其她的大夫也是如此。我们根据病症寻找到的解决之法,虽说可以解决疾病,却不是最佳方法。”
苻成正了神色:“你是说,姜去寒找到了最佳方法?”
杜衡若唏嘘着叹了口气:“这也是白观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解决之道。”
说话间,姜去寒被带了过来。面对苻成,她不像待别人那般和善,“不知将军宣我来此,所为何事?”
这还是二人自那日后第一次见面,苻成轻咳一声,“杜大人建议将太医校尉一职由你担任,你是什么看法?”
杜衡若对着姜去寒点头示意。
姜去寒敛下诧异:“不妥。去寒千里迢迢奔赴这里,只想治病救人,别无她想。而太医校尉一职责任重大,非去寒所能承担。”
杜衡若还要再劝,姜去寒又道:“多谢将军和大人的好意,去寒心领了。”
见姜去寒神色坚定,杜衡若和苻成对视一眼,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苻成道:“既然如此,此事作罢。”说完,她看向杜衡若,“你回去清点一下药物,看看都缺什么,及时上报。要不了几日,会有事情发生。”
杜衡若道:“是……杜……谢老大那边传来了消息吗?”
姜去寒敏锐地嗅到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她毫不掩饰地问:“我们与泰阴城要正式开始了吗?”
迟早会跟泰阴城打起来,这在营地中并不算秘密。
苻成正要戏弄姜去寒是泰阴人,可对上姜去寒认真的双眼时,她鬼使神差地换了语气:“是,最近几日泰阴城不断有军队暗中往泰阴城行进,谢老大也给我们下了命令。趁这段时间,你们抓紧时间休息。”
一旦开战,必有死伤,军医会是最忙碌的人。
杜衡若郑重道:“是。”
姜去寒没有应下,而是犹豫片刻:“我有一计,可以兵不血刃拿下泰阴。”她的声音泛着凉意:“松木县的疫病将军可有听闻?”
“我自松木而来。”
第82章 姜去寒篇(十八
被姜去提及的松木县, 此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自称是神仙奶奶在人间使者的店小二褪去了骄傲之色,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疫病在这些时日里去了又来,原本红润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泛着白色, 如今他又开始浑身发烫,可他的指尖再也挤不出半滴血。
正在行走的一个人突然倒下,挣扎两下后, 再也没了动作, 店小二转了转眼珠子, 身体却一动不动。
松木县最近几日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得想出一个办法啊。”
说话人的声音沙哑, 嘴唇干涸,每说一句话就需要停下来缓一缓,像是有刀片正在喉间搅动。
“若是继续下去, 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这句话他们说了不止一次, 可是没有哪一次,有现在的体验深刻。身边的朋友邻居已经离开了一半,而他们也只是早晚问题。
“神仙奶奶的法子没有用了。”
有人看向店小二,“使者大人, 神仙奶奶最近有什么话传下来吗?她有给出新的治病方法吗?”
自那日店小二自称是姜去寒在人间的使者后,众人待他都毕恭毕敬, 走到哪里都有人嘘寒问暖, 送上吃食。
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店小二愈发肆无忌惮, 开始胡乱编造一些话为自己谋得好处。
店小二靠着门框而坐, 被突然提及, 他正想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嘴, 嘴唇就仿佛裂开般疼痛, 喝再多水都无法缓解, 他不得不将所有的话又吞入腹中。
见他不说话, 旁有一人哑声嘲讽,“问他又有什么用?神仙奶奶已经不要他了。若是要他,他怎么还跟咱们一样,白白在这里等死。”
此人一出声,也引发了几声附和。
曾经他们对这个店小二有多毕恭毕敬,如今就有多憎恨,多半是他干了什么让神仙奶奶不满意的事情,才把灾祸又降临到他们头上。
被人如此羞辱,店小二有了主意,他舔舔唇,声音也如旁人一般沙哑,眼底有暗光浮现,一闪而过:“谁告诉你们我被神仙奶奶放弃的。”
“你们当真以为神仙奶奶什么都没跟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
“你八成是来诓骗我们的。”
“……”
店小二忽略了这些冷嘲热讽,“神仙奶奶告诉了我法子,只是这个法子有些狠辣,她不让我告诉你们。”
众人呆愣,反应过来后迅速涌到店小二身前:“快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说,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这一刻,疫病在他们身上好像没有留下痕迹。
“神仙奶奶说的是什么?”
店小二忍着痛苦清了清喉咙,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一些,“神仙奶奶说,若十指扎不出血,可以扎十个脚指头的尖端。”
话还没说完,众人道:“这哪里算得上狠辣。”
店小二连忙补充:“我话还没说完。神仙奶奶说,脚指头的效果比较微弱,扎完疫病只能恢复小部分。若想要疾病好个彻底,唯有扎破这里。”
店小二指着手腕上正在跳着的经脉。
饶是不懂的医术的人,都明白这个地方若是破了,只有死亡一个下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还不想死。
店小二眼底带着疯狂,“神仙奶奶说了,只要在腕下一寸的地方扎破,就不会死。”
众人早就对店小二存了防备,有人壮着胆子道:“既然这件事神仙奶奶只告诉了你,理应由你先试。最终你若是没事,那我们就信你。”
“没错!”另有一人道。
店小二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他本是胡乱编造,以为这群人因着他神仙使者的名头,不会多问,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让他先试。
他哪里知道,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使者身份渐渐不受人待见,对他的怀疑也越来越多。只是碍着使者的身份,不敢轻易惹恼他。
如今将话问到他身上,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众人见他支支吾吾不应下也不肯做出动作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之前他让他们放十个手指血的事情,急性子的上前一步,扯着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说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怀疑:“你之前是跟那个妖女合起伙来,诓骗我们吗?你是妖女的同伙!”
有人咽不下这口气,拿出一把刀,在店小二手腕上比划着,“你刚刚说的腕下一寸,是这个地方吗?”
旁边的人都围观着,没有人上前将店小二救下来。
若不是有人拆穿了他的谎言,现在被这么对待的就不是店小二,而是他们。
店小二奋力挣扎着,求饶声被众人的愤怒压了下去。
皮肤被刀子割开的那一瞬,店小二在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被那几个妖女的手段蛊惑,一定要拦下她们,看着众人烧死她们。
若不是她们,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与此同时,被店小二临死前都惦记着的姜去寒对着苻成道:
“将军不必担忧,我们三人离开松木县时,就已经服用了避除疫病的汤药,我们并没有染上疫病,更不会将疫病传染给军中所有将士。”
“我并不是担忧这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谢红叶教给苻成的,谢红叶的曾经说过的一切她都记在心里,如今也不会怀疑姜去寒有为祸之心。
松木的疫病,苻成有所耳闻,她正了神色,“你突然提及松木的疫病,是与即将到来的大战有瓜葛吗?”
“是。”
姜去寒手指一翻,手上蓦地出现了一个小瓷瓶。
九湘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当日自松木离开时,姜去寒放在掌心把玩的那个的那个瓶子。当初她还不知道姜去寒是什么打算,现在已然明了。
苻成神色诧异:“这是?”
姜去寒并不掩饰:“得了疫病之人的血。”
九湘说的不错,松木县的疫病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不救,就等于放过了为自己立名的最好时机。
再三抉择,她还是选择不救。
因为——有能力的人会自己创造时机。
当日为那个店小二实行放血疗法时,她特意收集了部分血液,就是为了在有朝一日,能够用上这些东西。
在准备回到泰阴时,她就想好了这瓶血的用处。
世人皆知医者都是仁善之辈,很少有人告诉他们,医者也有翻云覆雨之能。
得了疫病之人的血?杜衡若背后一寒。
苻成蓦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眼底惊魂未定,她像是确认般又问了一遍:“是得了疫病之人的血?”
见姜去寒没有否认,苻成又重重落在椅子上。
你拿它做什么,苻成动了动嘴唇,这句话还是没说出口。
想到姜去寒方才所说的兵不血刃,再结合眼前这瓶血,姜去寒提及的方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姜去寒知道苻成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她向苻成保证:“将军不必过于忧心,我能将它们放出去,就代表我可以控制它们的走向和效果,也能治好它们。”
她直勾勾地看着苻成:“将军,您觉得呢?”
苻成没有回答。
在这个时候,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是谢红叶还在,她会选择不用这种方式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为了达成目的,谢红叶一把火烧了观音山和观音山下的所有村落,不顾那些人的死活。如今谢红叶也会为了达成所愿,而选择使用这个方法。
谢红叶总是会用尽手段。
杜衡若终于明白了姜去寒的意图,她倒吸一口冷气,医者的仁善让她忍不住开口:“姜大夫,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些,城中多是无辜的人。”
姜去寒转头朝杜衡若望去,眼底如一潭古井,看不出丝毫波动,短暂的几个呼吸间又别过头,紧接着她的声音响了起来,“狠不狠,应该是泰阴城的人来决定,不是吗?”
杜衡若不难听出话中的嘲讽,想到姜去寒的死里逃生的过往,她不再说话。
这诚然是一个兵不血刃的法子。
苻成没有回答姜去寒,而是问道:“这疫病,你当真可以控制?”
姜去寒直视着苻成的双眼:“将军您若是交给我一个人,你想要他得什么病,我就能让他得什么病。你想要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生病,我就可以让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生病,这是医者最擅长的事情。这泰阴城,于我姜去寒来说,不过是一个体型庞大一点的病人。”
“若是连这些都控制不了,我岂不是白白钻研了二十余年的医术。”
明明语气一如既往,在场人还是听出了几分狂傲来。
苻成惊诧这种狂傲。
视线再次回到瓶子上时,她的眸色沉了又沉,声音重如巨石坠地:“好。”
第83章 姜去寒篇(十九)
泰阴城南的水井旁, 每天都有百姓在那里排队打水。
这日天还没亮,九湘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来到这里, 如往日那般从井中捞出一桶水,随后又拎着水离开了这里。
水井是一城命脉,为了保护它不受污染,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在这里。
今日水井边没有异样, 他也就没有怀疑水中被加了东西。
随着时间的流逝, 融合了店小二血液的井水被一桶接着一桶地打捞上地面, 又被倒入不同的桶里,再跟着不同的人回到他们的家。
短短一个早上,大部分人都喝上了井中的水, 没有人察觉到井水有异。
这天晚上, 有人的身体出现了发热的征兆。
大夫来时,摸了摸胡须,诊过脉开了药,当做是普通的发热来诊治, 并没有将这个病症放在心上,更没有与千里之外的松木县疫病联系在一起。
军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尽管苻成将军没有明说, 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们紧锣密鼓地为将要发生的事情筹备着。
除过征集最需要的粮食和药材外, 她们打磨着许久未用的长枪和大刀, 声音听着格外瘆人, 往日军营外还有几个农人放牧, 这几日被吓得没了踪影。
九湘听到这声音也只觉寒毛直竖。
磨好了长枪和大刀, 她们又翻出闲置许久的铠甲, 擦去上面的灰尘,用绣花针修补脱线的地方,黯淡的铠甲顿时闪着光芒。
这光芒钻进了九湘的眼睛里,她驻足感慨:“这一天终于来了。”
九湘自有意识起便待在这个世界,历经三任宿主,巧合的是,三任宿主想做的事情全都一致。
跨越七年时间,她们终于选择向这个世界的最高点——显露刀锋。
穿上擦得锃亮的铠甲,拿起锋芒逼人的长枪和大刀,将士们把空地上放置的东西腾了个干净,在将领的指导下,开始夜以继日地练起兵。
有小道消息说,最多七日,七日之后,她们就会与泰阴城开战。
所有人都跃跃欲试。
昔日谢红叶带着她们一路杀到锦州,又在杜兰娘的带领下夺下三城,就在一直处于不败之地的她们认为,接下来,大宁所有的城池都会被她们吞入腹中时,她们惊讶地发现手中的刀口卷了刃、穿在身上的铠甲断了线。
她们被迫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年、两年、三年……久到她们以为过去只是一场梦时,现实终于告诉她们,过去并非是一场梦,而你们将继续五年前未完成的事情。
七日时间很快过去,翘首已久的场面依旧没有等来。她们耐着性子等待,五年都等了,还差这么一两日吗?
一日、两日、三日……
苻成将军还是没有下命令,就在她们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问个究竟之时,传来了一个令她们震惊的消息——
疫病席卷了整个泰阴城。
投放疫病的事情,只有苻成、杜衡若、姜去寒三个人知道,消息一传过来,军营上下都沸成了一锅水:
疫病?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现了疫病?
更多人关心的是,这疫病,会传到她们的军营里吗?
苻成的营帐外热闹得恍若赶集的街市,平日众人知道苻成事务繁忙,不敢打搅,如今疫病在前,她们管不了那么多。
“将军,泰阴城的疫病该怎么办?”
苻成自听说这个消息后便意识恍惚,直到被问话,她才强行缓了缓神,嘴下毫不留情道:“疫病不去别的地方,怎么偏偏去了泰阴城?依我看,多半是他们平时坏事做多了,老天看不过去,有意惩治他们。”
说话间冷笑连连,仿佛她对疫病为何会出现在泰阴城一事并不知情。
苻成的视线扫过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伴们,她将疫病一事通过王清莞王大人创造出来的密语告知了谢红叶,谢红叶问询过定安长公主之后,回信中赞同了她的做法。
疫病出现在泰阴城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可以让她们打一场胜战这么简单。
她们和泰阴城背后,分别站着定安长公主和皇帝。
说话人并没有得到安抚,她语气中全是担忧,“若是疫病传到我们这里该怎么办?”
疫病对普通人来说,犹如妖魔鬼怪为祸人间,尽管没有亲眼见过,但也听闻过它的可怖之处。
她们有五万人朝夕相处,只要有一个人染上,后果将不堪设想,她不能不担心。
姜去寒说,身为医家,她可以将疾病控制在苻成想要发展的范围内,不会让疾病有机会逃离这个范围,更不会让疫病前往它不该去的地方。
在姜去寒口中,在外人看来恐怖万分的疫病仿佛是任她揉捏的面团子、像是她养成的乖顺傀儡。
这令苻成很是震撼。
疫病背后的来龙去脉苻成不打算告知旁人,若是告知,很难保证消息不会穿到旁人耳中,进而影响她们的大局。
只见苻成坚定道:“不会,这病只会在泰阴城中蔓延。”
在众人的注视下,苻成缓缓而言:“泰阴城有疫病的事情,在四天前就有探子传书告知了我。我担忧这个消息传播开会造成恐慌,就没有告知大家,只将这个消息告知了杜衡若杜校尉和姜去寒姜大夫。”
话落之际,杜衡若适时开口,将视线从苻成吸引到了她身上,“大家不必惊慌,苻成将军将此事告知我与姜大夫后,我与姜大夫乔装进了泰阴城,也查看了几个病人的情况,这疫病治疗起来并不难。”
“但疫病毕竟是病。”
杜衡若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这几日我和姜大夫在你们的饭食中加了一些药材,除过可以扶持正气外,还可以预防疫病,大家不用过多担忧。”
在姜去寒显露自己的想法之前,杜衡若一直以为,医者立足世间,只有救死扶伤这一个职能,面对病人时她只能选择救、或是不救。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医者竟然可以爆发出如此庞大的威力。
医者通过药物扶人体阴阳,保持人体的阴阳平衡——这是治病的本质。
当然,医者也可以通过药物,使人体的阴阳达到一个不平衡的状态,比如说阴盛阳衰、阴衰阳盛,这般情况下会造人死亡;也可以通过药物,使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发病。
水可载舟,也能覆舟。
水可使人生存下去,人也会因为缺水而死,甚或被水淹死。
世间万物,阴阳善恶并存,大抵都是这个道理。
这些是杜衡若那日回去之后才想明白的。
杜衡若话落,知道疫病不会蔓延到军营中的将士们一改惆怅的面容,顿时欢呼起来,其中属姜增辛最是开心,她绕着柴升阳和姜去寒二人转了好大一个圈。
与这些人开心的原因不一样,她们开心的是疫病不会传染到自己身上,她开心的是外人听起来可怖的疫病在去寒姐姐的手中毫无挣扎之力。
让它往东,它不敢往东;让它往西,它不敢往西。
聚集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空气中的欢乐氛围久久不散。
对于学习医术的信念,姜增辛又增了一分,她回去就把看得她睡过去好几次的医书捡起来,一口气全看完!
柴升阳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声蛊惑道:“你若是将去寒早上给你的那一本书看完,明日我就给你开小灶,做野菜团子吃。”
野菜团子!
柴升阳做的野菜团子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野菜团子,姜增辛登时眼前一亮,想到柴升阳的要求,她眼中又黯淡下来,被众人抛到脑后的惆怅似乎是跑到了她的脸上。
姜增辛耷拉着眉毛,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一想到那书上的五行阴阳相克相生,乱得犹如一堆被人揉乱了的棉线,她顿时产生了困意。
小孩子最是童真,喜怒悲哀没有个掩饰,她心底想的是什么身边人一眼都能看穿。
九湘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来,只得笑个不停,然后对姜去寒道:“你小时候不会觉得书籍乏味吗?”
姜去寒脸上的笑意僵住,她轻飘飘地瞥了九湘一眼,“怎么会?”
她才不会想着偷懒!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泰阴的疫病犹如生长中的藤条一般,开始向它们未知的领域蔓延过去。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京城。
还没开始打战,疫病就开始在军中蔓延,才驻扎过来的将军只觉得晦气,更觉得窝囊,堂堂大好男儿,应该在战场上轰轰烈烈而死,而不是感染了疫病而痛苦呻吟。
他知道事态的紧急,第一时间封锁消息,逼迫大夫立下军令状努力医治外,又写了一封文书八百里加急递给朝廷。
谁料,文书前脚刚进迈进京城,后脚就落入了别人的手里。
干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红叶手下的人;幕后主使也不是别人,正是定安长公主。
泰阴有了疫病,寻常时候不敢宣扬,在这个紧要关头更不敢宣扬,长公主推测,这封文书不会大张旗鼓地传入京城,而是悄悄递给她的废物哥哥。
与松木不同,松木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人数比泰阴的一半还少,而泰阴城内除过民众外,还有皇帝特意调遣过去的数万将士。
一旦疫病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底下人不敢像扣押松木的求救信一样,扣押泰阴的消息。
当皇帝得知此事,最好的处理办法是暗中派人和物资前往泰阴,将这次疫病无声息地解除在襁褓中。
这怎么可以?
不管是想着悄悄将文书递给朝廷,还是想着解除疫病,当今皇帝的妹妹、如今成长到与皇帝分庭抗礼的定安长公主决不允许。
她看着手上的文书,幽幽道:“这见面礼真是贵重。”
第84章 姜去寒篇(二十)
京城的一处茶馆内有声音乍然响起:“松木疫病一事你们可知情?”
松木疫病京城中人也听说了几句闲言碎语, 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们还真不清楚。听见这话,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说话人看了眼四周, 确定巡逻官兵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听说那边疫病非常严重, 当地县令也给朝廷写了信, 偏偏朝廷将此事按下不提, 说是……”
围坐着的人不敢大意, 忙将耳朵凑上前,那人才把剩下的话说完。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
有人率先质疑:“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去死而不伸出援助之手。
另有一人面露迟疑之色:“我有一个亲族在朝廷官员府上做事, 传出来的消息也是这样。他说自疫病开始, 松木县的人就不能出入那个地方。”
话到这里,他打了个冷颤,才接着道:“听说松木县,全县上下几千口人, 无一存活”
明明才入秋,热意正甚, 他们无由来地感觉浑身上下被一阵凉意包裹。匆匆寒暄之后, 他们作鸟兽散离开这个茶馆。
那是朝廷下的命令, 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在街头随意置喙的, 一个不慎, 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王清莞透过马车帘子注视着匆匆散开的百姓们。
关于松木县被朝廷遗弃一事, 在这一刻起, 会传遍京城大小所有的巷子里, 也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当日的京城还算平静, 聪明的人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同寻常之处,连忙缩了缩脖子,仿佛只要这样做,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就不会影响到他身上。
次日的京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乱成了一锅粥,昨日还小心翼翼的话题如今大大咧咧、热火朝天的讨论着,只在巡逻的官兵到来时将它们收起来,等到他们离开后又重新展示在日光中。
有人说,“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置百姓于不顾,害得数千人活活惨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有人帮皇帝说着好话:“陛下必是有苦衷的,一国之君,怎么会不爱惜他的民?”
这些民众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在朝廷命官家里做帮工的人,一来二去,关于朝廷上下的风言风语,他们也听了一些,长公主的夺位之心也不再是秘密。
“我看……多半是定安长公主那个祸水影响了陛下,陛下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
不会有皇帝看着他们的百姓活活惨死的,多半是被小人阻了脚步,才造成这么一个结果。
也有人指责道:“国家大权终究是掌握在陛下手里,陛下想做的事,又怎么会做不成?”
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事实的真相早就被抛在了脑后,他们分成两大派,争执得不可开交。
殊不知,这正是定安长公主想要的结果。
不管百姓中的流言会传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泼她一身脏水,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陛下最终放任松木的疫病、使得数千人都死在那个地方。
消息越传越广,在朝中不站队长公主也不站队皇帝的一名臣子坐不住了,他不愿搅入浑水之中,可不代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疫病蔓延而不派人医治。
“陛下糊涂啊!”
他不是百姓,不会听风就是雨,背后的种种稍一揣摩,就能明白事情的缘由是什么。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惨死,这有违他们的为臣之道。
就在他愤愤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有人敲响了窗户,派人出去查看,带回来的只是一封信。
“这是……”
看清上面内容的他们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变得坚定。
次日一早,他就将写了松木疫病的折子递给皇帝,言辞激烈,大有问罪之势——你身为皇帝,不管处在什么境地,都应该以百姓为准。
男帝一看折子,面色铁青,沉沉的视线扫向坐在他最近的定安长公主。
与男帝的颓然相反,定安长公主神色焕发,一副精气神充足的样子,见男帝的视线扫来,她故作不解:“陛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京城中的流言有专门的机构掌控,现下流传着什么,风向又是如何,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短短一日过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眼下他们一看男帝的表情,就明白男帝已经得知了疫病一事。
朝堂上除过定安长公主的不解外,再无其它声音。
男帝将视线从定安长公主身上收回来,又扫向一直效忠他的臣子,若是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他在这个位置上真是白白坐了这么多年!
他隐忍着怒气,“松木县疫病一事,你们可知情?”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全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与支撑着大殿的柱子融为一体。
唯有定安长公主藏下眼底的暗光,迎着男帝的愤怒,她意有所指:“怎么突然出现疫病了?陛下,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有天罚降临?”
定安长公主三言两语就将疫病与天罚联系在了一起。
朝臣的头颅垂得更低,先前不敢将这件事上呈给陛下,除过陛下最近心情阴晴不定,时不时就要打罚贬谪的原因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定安长公主方才所说的天罚。
洪水、旱灾、疫病都造成一方百姓痛苦不堪、流离失所的灾害都是天罚。
当天罚降临时,当任皇帝必须去祖庙为百姓祈祷并下罪己诏,将自己的失德之处昭告天下,以求上天原谅。
没有皇帝愿意在自己登基期间听到“天罚”二字,这不仅践踏他们的颜面,还影响他们百年后在史书上的评价。
先前掌控着松木疫病一事的大臣闭着眼都能想象到,若是陛下听到天罚一事,该如何惩处他们。
不如就将消息封锁起来,赌一把。
几个大臣私下交换了眼神,眼中全是气急败坏,他们明明嘱咐过所有人将这件事烂在松木那个地方,不能传出分毫,怎么会突然在京城传了个沸沸扬扬。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向定安长公主,恰好撞进了定安长公主的深不见底的双眼中。
他心一沉,忙低下头。
定安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大殿内的氛围推到了最紧张最胆战心惊的时候,没有人敢出声。
唯有男帝隐忍着怒意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着:“朕竟不知,朕的臣子们居然瞒了我这么大的一件事!”
男帝很是恼火。
他愤怒这些臣子欺瞒他疫病一事,更愤怒这些臣子既然决定欺瞒他,又不肯将一切瞒个彻底,到现在闹得个沸沸扬扬、众所皆知,害得他颜面无存,被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这件事还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白白给敌人递刀吗?
王清莞穿着官服,隐在大臣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毫不怀疑,若此刻给皇帝一把刀,他必会拿着这把刀砍向这些欺瞒他的臣子。
“陛下。”
递上奏折的大臣仿佛没有感受到大殿中的诡异氛围,他上前一步,“陛下,疫病一事,非同小可。”
他在男帝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臣以为,陛下应前往祖祠祈祷,并降罪己诏。”
“嗖嗖——”
一阵风吹进了大殿中,让在场的大臣都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头垂得更低,更不敢抬眼看他们陛下的脸色,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旁人不敢出声,定安长公主可不会。
松木疫病一事,在定安长公主看来,可大可小,全看背后之人该如何运作。她不是没想过运作,顺利的话,会铲除皇帝的一个左膀右臂,这个想法最终还是没有实施。
她们没有证据,发难很容易被对方化解。
她派人前往松木收集证据,哪知这些人为她收集来的不止是证据,还有一个臂力——姜去寒。
知晓姜去寒存在的定安只觉得头顶的阴云开始消散,周身上下轻快地像是回到了一二十岁,她张牙舞爪地与人争夺食物的时候。
何其有幸!
只见她视线扫过说话的臣子: “大人你莫非是糊涂了,松木疫病,与陛下有什么关系?依本宫看,分明是有些臣子欺上瞒下,这才导致了惨案的发生。要罚,也是罚他们才是。”
看似是为男帝说话,实则不然。
男帝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定安长公主的一席话而消失,反倒愈来愈盛。
他不是七年前那个引狼入室,对自己亲妹妹的狼子野心一无所知的皇帝了,他心底十分清楚,他这个妹妹现在根本不会帮他着想,更不会帮他说好话。
她只想将他踩在脚底。
那臣子像是听懂了定安的言下之意,他一板一眼道:“回长公主,有人欺上瞒下不假,可松木县因着疫病死了数千人也是真,这是陛下御下不严之过。”
好一个御下不严!
文武百官中,只有此人才敢这么指着皇帝的鼻子骂。
定安长公主都给你台阶了,你还不顺着台阶往下,真是一块木头!
在周围人明里暗里的视线中,那臣子对着男帝又行了一礼,“陛下,臣以为,此事姜大人也难逃其咎。”
有人蓦地抬起头。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姓姜,那就是被定安长公主带在身边的姜知彰的父亲。
七年前他因纵容儿子偷窃姜知彰诗作而被定安长公主惩罚,后面他做出了政绩,不仅官复原职,还升了几阶,如今是男帝的左膀右臂。
没有人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他们又不嫌自己命长,偏偏有个命长的,顶着男帝杀人的目光继续往下说:“昨夜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松木县县令临死前送出来的信。信上写明他如何向姜大人求救——”
“一连数封信被送进姜大人的宅子,姜大人从来都没有回过,更没有将这件事告知陛下。”
“其心当诛!”
定安缓慢地坐直了身体,神色看似散漫实则男帝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被她收在眼底。
看到男帝的面色阴沉得似是能滴墨,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大笑出声,一步一步与大宁最高高在上的人比肩而立,一件一件脱去他身上用来防护的铠甲,看着他逐渐变得孤立无援,感觉是如此畅快!
定安长公主看着那封信从那臣子手上,经由太监,传递到了她的废物哥哥手里,这封信是她昨夜特意命人递给这名臣子的。
信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她派人前往松木收集的证据。
一字一句,全是松木县令亲笔所写。
皇帝毕竟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不想,谁又能惩罚得了他?
罪己诏,那也得是有担当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她的这个哥哥可不是,他必会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就算他的哥哥不把这件事推给别人,也有聪明的人主动站出来挡刀。
迟早都有这一步,不如她直接为兄长定好人选,省得最终是哪个不知名的阿猫阿狗做了替死鬼。
这个姓姜的一直以来都与她作对,那她就除去这个碍眼的石头。
男帝拿到那封信后久久没有打开,而是捏着那封信,直到手上青筋暴起,直到指尖因为缺失血色而泛了白,他还是没有打开那封信。
而是直接问道:“姜大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被提及的姜大人连忙跪下,一句话都不说。
疫病这件事在大街上传得沸沸扬扬之时,预料到不对的他就找了一个替死鬼,也安抚了对方,本来以为这件事会这么平静的过去,偏偏对方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拿到了相关的证据。
他不知道证据中都有什么,还是不说话为妙。
往来密切的同伴为姜大人求情,“陛下,姜大人为官以来,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这其中想必是出了什么误会。”
男帝那一派的人纷纷应和,接二连三的开始为姜大人求起情来。
定安长公主这边的王清莞和谢红叶垂着眼睛,不发一言,好似没有看到眼前是可以去除男帝一个左膀右臂的机会。
先前递信那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一片求情声中显得格格不入,“陛下,就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姜大人以一己之力,害得松木县数千人死亡的事情不假。此事必须严惩,为松木县的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为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定安长公主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大臣。
这位大臣脾气倔强,她开宴席,派人请了好几次都被回绝,为官几十年,年近花甲还是一个五品小官,这与他的脾性离不开关系。
那封信是她特意命人递给他的。
全朝文武百官,除过她这边的人外,唯有他在看了信上的内容后会站出来。与她这边只是为了党争的人不同,他单纯是见不得百姓受苦。
他至今还能留在朝堂中,全因他是个一心只想为百姓办事儿的人,百姓对他颇为推崇。
至于这件事过后,他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定安长公主将视线轻飘飘地扫到姜大人身上,于她而言,此人不能为她所用,那就与这个姜大人没有区别,什么下场她并不关心。
该利用的时候她不会手软。
譬如现在。
男帝至今没有打开那封信,世人都知道松木县的数千人之死,而他手上的信封又将矛头全都对准了他的左膀右臂。
不管外面的流言是如何编造定安的,只要他自断臂膀,这一举措无疑是在告诉世人松木县之死有他的过错。
他对上定安带着笑意的面容时,才惊觉自己居然被她逼到如此地步。
他突然想好好看一看自己曾经当做猫儿一样疼爱的妹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矛头都指向他,才会开始处处掣肘他,想将他从这个位置拉下去。
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吗?
他想不通。
皇帝张了张嘴,“朕……”
“朕……姜大人玩忽职守,没有第一时间掌控松木县的疫病,害得松木县全县上下数千人惨死。”
“朕宣布,判姜大人于三日后处死,其家眷流放,家产充公。”
皇帝的脸色是掩饰不住地浓浓倦色,他何尝不想保自己的亲信?
可松木县疫病死的不是一两个人,不是七八个人,是数千人,是全县上下所有的人,数字如此之庞大,惊世骇俗,前所未有。
他若不严惩,难以平民愤,难以堵众生悠悠之口。
姜大人在跪下去的那一刻便面如死灰,如今被宣判,他顿时瘫在了地面上。
定安望着他,上朝之前问过知彰那个小丫头,如果杀了姜大人,她会不会伤心难过时,知彰是这么回答她的:“在父亲纵容弟兄谋算我的才华时,他已经不配为人父了。这句话是王大人说的,如今我想告诉陛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陛下不必为知彰挂怀,当日我敢站出来,就没再把他当我的亲人。”
递信的臣子眼尖的发现那封信还没有被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男帝挥了挥手,不容拒绝道:“下朝吧,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几个呼吸间,他看起来仿佛是老了十岁。
在这个定安这个角度看去,他仿佛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在椅子上的。
定安心中冷笑,这点打击就受不住了?
皇帝还不知道的是,城门处此刻有马蹄声哒哒响起,由远及近,急促如战场上的冲锋的鼓声,路过时扬起了一片呛人的灰尘,令人闻之就知大事不妙。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句:
“八百里加急!通通闪开!”
第85章 第 85 章
“八百里加急, 通通闪开。”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穿过整个京城,直逼皇宫, 最终停在皇帝的面门前。
才命令下朝的男帝被逼得重新回归龙椅,脸色黑得像是被碳涂过。大殿比之前还要安静,呼吸在这时成了一件奢侈的东西。
八百里加急, 多是军事相关。
如今大宁北部和平, 西南也友好往来, 唯一有大动作的就是靠近西边的泰阴城, 男帝最近给泰阴城调了军队,就是为了拿下定安长公主所依赖的五万女兵,这在朝廷上下已不是秘密。
众人所想, 正是男帝所想。
他久久地注视着冲进来的报信将士, 心底难得生起了一丝逃避的想法,更不敢出声问一句,究竟是什么军情?
不等男帝问出,将士便自行说出:“启禀陛下, 泰阴城突发疫病……”
疫病?又是疫病?
男帝瘫坐在龙椅上,他的头成了深山古寺的老钟, 将士口中说的话成了钟杵, 正敲得他脑袋一阵又一阵地眩晕。
在眩晕的作用下,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根本听不清将士口中到底说的是什么。
“什么?疫病?”
大殿中的上百个官员喧闹开来, 犹如聚集的麻雀, 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有人跳过男帝, 对着报信的将士厉声指责,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敢为你口中所言负责吗?”
厉声之下, 是掩饰不住地惶恐和不安。
先是松木县的疫病,又是泰阴城的疫病,这疫病怎么就没完没了了?他们情愿是外敌侵袭边境,是邻国盟友撕毁合约,而不是所谓的疫病,还是发生在泰阴城的疫病。
这像是上天降临在世间的某种征兆。
他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短暂的喧闹过后,大殿重归宁静。
什么征兆?
窥见这一场兄妹相争,最终鹿死谁手的征兆,像是在警示他们。
定安长公主站直了身体,她的眼睛扫过皇帝、扫过那些站得笔直,恍若柱子的臣子们,最终落在了前来报信的将士身上。
最终收回视线,看着前方。
面对指责,将士痛心道:“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前往泰阴去看一看那里现在是什么景象。”
没有人发现他刚刚说的话已经越了级,“将军不敢怠慢,自发现疫病的第一时间就封闭了泰阴城与外界的往来,写了奏折,命令末将将此事告知陛下。末将日夜兼程,这才在五日内就到了京城,得以将此事呈至陛下面前。”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容纳了上百人的大殿中静得能听见自己耳中的嗡鸣声。
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假。
他说了什么?
男帝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心腹所在的地方,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地方时,他才想起来那个人方才被自己问了罪。
他的视线继续在整个大殿中游荡着,将或是紧张的、或是幸灾乐祸的、或是担忧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视线走走停停,最终落在了他的妹妹身上。
正如同他不记得那个报信将士说了什么一样,他从定安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表情来,她的脸上好像有一层迷雾。
他张大眼睛拼命去探寻,却怎么也穿不过那层迷雾。
他放弃了探寻,收回视线,余光中扫到王清莞那张儒雅又毫无表情的脸,大脑又是一阵恍惚,她们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陛下!”
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开始出声,“松木的疫病与泰阴的疫病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臣以为这其中另有原因。”
他抬起头,在小心与大胆中试探着说:“莫不是有心人故意捏造出来,想使大宁置于混乱之中。”
这两场疫病来得太不巧了,不管是松木还是泰阴,都好似与陛下对着干一般。若是陛下承认了疫病的存在,岂不是在告诉上天和大宁百姓,陛下德行有亏吗?
最终获利的只能是定安长公主。
陛下不会乐意见到这一场面。
他在赌,在赌陛下也会想方设法地否认疫病的存在,这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身为天子,承黄天之命,天子说什么,真相自然就是什么。最多只是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百姓讨论罢了,只要没记载于书籍,只要手段到位,再不知死活的人也会珍惜脖子上悬着的这颗头颅而保持沉默。
几年后谁还会记得此事?
更不会影响史书对陛下的评价。
皇帝漂移不定的视线落在说话人身上,离体很久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躯壳之中,这番话正中他的下怀,他先前没有说话,就是在等着有人替他开口,“朕也觉得这些事过于巧合了,像是有人在故意作乱。”
他一改先前的失态,端坐在龙椅上,眼底仅存的惊惶消失殆尽,声音洪亮如钟。
他问报信的将士:“泰阴的情形究竟如何,你最好如实跟朕说来。”
属于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报信将士跪着的身形一时有些不稳,险些跌倒。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男帝,不明白一国之君为什么要这么说。
最先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派遣太医和药材,前去泰阴赈灾吗?
赌赢了!
说话的大臣面露喜色,他语气愈发谄媚,“陛下,他既然能谎报军情,口中自然也不会说出什么真话,不如就将他直接斩首,以免旁人再犯。”
说最后一句时,他眼底全是算计和狠辣。
旁人自然是指那些喜欢在茶馆和菜市口里面聚集的人,知道了乱说话的代价,他们自然不会再传什么风言风语。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臣眼前一亮,是啊!
这件事完全可以否认,是黑是白,是鹿是马,是人是鬼,是曲是直,不全由最有权力的人来定音吗?
而大宁最有权力的人是陛下。
先前不知所措的大臣见此事有了转折,接二连三道,“是啊,陛下,这般小人,应处凌迟之刑!”
会揣摩男帝心思的,见状忙道:“陛下,姜大人是被污蔑的。”
三言两句,就将疫病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
他们是陛下的臣子,既然陛下否决疫病的存在,那疫病就不在。
对男帝来说,承认疫病的存在就等于承认自己德行有亏,德不配位,会引起天下百姓的不满。否认疫病,像姜大人处理松木县疫病那样处理泰阴城,最多只会损失一些兵力和百姓,这些兵力和百姓,对整个大宁来说不算什么。
对诸位大臣来说,他们是陛下的臣子,是定安长公主向陛下宣战时,坚定不移地站在陛下这一边,与陛下是同一根弦上的蚂蚱。陛下若是在这场对峙中输掉,他们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该如何保住?
疫病?有人在胡言乱语。
定安听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荒谬。
在与王清莞等亲信商议这件事时,她们也想过皇帝会对这一事件做出什么反应,她们也猜到了这里。当事情如她们所料的那般发生时,她还是觉得荒谬。她这个废物哥哥,究竟知道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用尽手段,没想到她的哥哥还是更胜一筹。
她平复了心情,侧眼看向报信的将士,将士正被几个侍卫往外拖着,途中他大喊道:“陛下,末将所言句句是真,请陛下救救我们几万将士!”
直到人远去时,他的声音还在整个大殿中回荡。
自始至终,王清莞的脸上都看不出情绪,这件事是她们安排的,人却不是她们的人。
泰阴城的守将命人暗中递信给男帝,而苻成命内应在泰阴城中找了这么一个人,让他大张旗鼓地将消息带到京城,他口中所言无人授意,全是亲眼所见。
先前定安塞信的大臣憋了一肚子话,经过这一段插曲,他斟酌了语气,没有之前那么激烈:“陛下,泰阴距离京城毕竟上万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仅凭一两人的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不如先派遣太医和药材前去泰阴,若无事自然皆大欢喜,若真是疫病,正好也可以解决。”
待在朝中数十载,他到底还是摸着了一点说话技巧。
男帝想要的是这个吗?
不,他希望疫病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大宁的土地上,他没有应和此人说的话。
他揉了揉太阳穴,再次道:“下朝吧。”
定安看向正帮着男帝否认疫病的几个大臣,正好与其中几个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不管今天的早朝结果如何,最终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被民众抛弃的皇帝,她的废物哥哥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
第86章 姜去寒篇(二十一)
“禀将军, 泰阴城疫病开始扩散。”
“禀将军,泰阴城中今日死亡四十余人。”
“禀将军,未患病的百姓想要逃出泰阴城, 为首一人被射杀。”
“……”
泰阴城每日发生的事情都会传到苻成的营帐里,苻成将所得消息用密语整理在纸条上,命人悄悄送到京城中的定安长公主手中。
苻成往京城中递了数次消息, 终于在这一日收到了回信。
信中内容是:静观其变。
苻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做出动作, 如往常一般耐心等待着。在收到回信的三四天后, 泰阴城终于有了除过疫病以外的动静。
苻成得到的消息是:泰阴城将会斩杀城中所有百姓,不论是否患疾。
接到这个消息的苻成以为自己花了眼。
她以为朝廷在得知消息后,最先做的会是派遣太医和药材前往泰阴, 解决疫病, 没想到朝廷打算解决的会是得了疫病的人。
她命人传唤姜去寒,将手中的信递给她,见姜去寒神色不解,苻成这才想起来信中内容是用王清莞大人制造的密语书写的, 从表面看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信上内容是说,泰阴城接下来会有一场屠杀, 城中人一个不留。”
“朝廷打算斩杀城中所有百姓。”
苻成与九湘的声音是同时响起的。
这是屠城?
姜去寒在脑海中将这几个字艰难地拼在一起, 同苻成一样,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底下人不愿触及霉头, 没有将松木的疫病传到皇帝耳中, 松木县被迫成为一块废弃之地, 姜去寒还能想个明白。
泰阴与松木的情况并不相同, 首先泰阴疫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帝耳中, 其次城中除过百姓人数是松木的三倍以外, 还驻扎着朝廷调遣过来的三万将士,若是这些人也得了疫病呢?
姜去寒很快回过神,她此前三十年一直处在深闺中,往来的人少之又少,不像定安长公主那般一直处于权力旋涡的中心,一时间无法看穿这个命令的意图是什么,她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之前的计划岂不是要全部作废?”
在拿出那瓶得了疫病之人的血时,姜去寒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告诉苻成,待疫病在城中蔓延开,她要去救治那些病人。
她要看着曾经对她喊打喊杀的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跪地恳求。
至于朝廷是否会派遣太医前来,姜去寒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有足够的自信,她放出的疫病只能由她来治。
苻成没有反对。
若她还是观音山上的苻成,泰阴城中百姓的死活与她没有关系,如今她明面上是朝廷的苻成,城中百姓的死活她需要稍微上点心。
定安长公主不缺实力,最缺的就是百姓的声望。
姜去寒若是能在疫病蔓延、百姓和驻守泰阴的三万兵力惶惶不可终日时站出来力挽狂澜,解决疫病,无形中不仅削弱兵力,为她们提供了方便之门,也为长公主提升了她最需要的东西。
如今这一消息的出现打破了她们之前的所有计划。
苻成陷入沉思,半晌后抬眸:“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全无坏处。”
她从记忆的旋涡中挣扎出来,用平静的声音掩饰着她不算平静的心绪:“此前泰阴城的百姓与城中守卫已经起过一次冲突,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他们会怎么做?”
难道会直挺挺地站着,等着被砍被杀吗?将军苻成清楚这个答案。
杀猪,猪都知道反抗。
最终胜的若是百姓,姜去寒可以继续自己的计划,让那些人不得不跪下来恳求她。
最终胜的若是那三万兵力,经此一事,兵力也不会剩下多少,苻成正好可以带人长驱直入,行渔翁之利。
不管哪一方胜利,于她们只有好处。
这个消息苻成不止会放给泰阴城的百姓。
迫于现实,不敢发泄不满,他们的心会从皇帝那边偏向定安长公主,这是定安长公主没有在信中明示的内容。
苻成派人乔装潜入邻近的零水城,趁着男帝对于疫病的威慑还没传到这里,赶紧将消息放给众人。同一时间,这个消息也在泰阴城的四角出现,如他们所患的疫病般,飞速席卷了整个泰阴。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
苻成并不在意,事情的真假如何,现实自会证明。
得知这件事的夜间,大部分人都不敢睡觉,他们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穿着铠甲的人举着长/枪和大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他们的身躯,天上地下一片红。
有人睁眼直到天明。
疫病缠身的他们还不想死。
几天后,号角声唤来黎明,神经崩了好几天的百姓们睁开眼睛,飞速从床上爬起,透过窗户或是门缝往外瞧,只见有将士打扮的人如敲更人般高喊道:“大家不必恐慌,朝廷得知疫病,不仅派遣了太医,还准备了药草。”
“为确保每个人都能领到药,位于城东的人去东城门,位于城西的人去西城门,南城门和北城门也一样。”
药?
他们的疫病有救了?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所有人都将这几日来听到的流言抛在脑后,没有消息比折磨他们的疫病能治愈更重要。他们连忙穿起衣服,按照城区分为四波人,向着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而去。
不过一个上午,城中人都聚集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这些满脸希冀的百姓,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将士心生不忍,“将军,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些百姓吗?
他们手中的长矛怎么可以刺向百姓?
被称作将军的人满脸杀气:“朝廷回信说药草并没有那么多,只够救我们这些弟兄。不是本将军要放弃他们,是朝廷要放弃他们。你明白吗?”
将士仍在说:“我们可以不杀他们,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本将军要杀。”许是不耐烦,将军脸上的杀气更重,他指了指京城所在的方向,“是那边要杀。”
眼见将士还要说什么,将军轻飘飘道:“你若是想要保住他们,那也可以,你挑出一个人来,你替代他。”
将士不说话了。
被称作将军的人看向这些百姓,朝廷中的好友来了信,让他不要紧张。
陛下只是担心这件事传出去,不得已才出这下策。等将百姓都处理后,太医和药草就会前来。
他对此深信不疑。
当日并没有下朝成功,那个臣子过于倔强,男帝不得不同意了他派遣太医和药草的请求,三万兵力不是小数,若是割舍,他也心痛。
众人不知道的是,下朝之后,男帝与亲信经过商议,暗中又下了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不是给泰阴城的,而是给驻守在零水城外的苻成苻将军的。
时隔五年,除过命她们驻守在零水外,这还是苻成及她手下的女兵第一次被皇帝想起,在战场上依靠直觉躲过各种明枪暗箭才存活下来的苻成敏锐地感知到,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
她跪下接旨。
圣旨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是告诉苻成,说泰阴城中的三万兵力与百姓起了纷争,并杀死好些个百姓,命令苻成前去带病围剿这些叛军。
得知圣旨内容的苻成右眼突然跳了一下。
宣旨的公公将头抬得高高的,一副不屑的表情,尖细的嗓子发出阉里阉气的声音:“苻将军,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赶紧接旨。”
这突变令苻成措手不及。
她看着眼前的圣旨,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在苻成的计划中,她本就是要打算灭了驻守在泰阴的三万兵力的。突然被横插一脚,还是与她处在对立面的皇帝横插一脚,这让她无由来地慌了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消息,定安长公主并没有在信上告诉她,想必这件事她们也不知情。
“苻将军?”
见苻成走神,那公公将圣旨放在她眼前晃了晃,催促道:“苻将军,还愣着干什么?快接旨啊。”
见苻成在他的催促下接了旨,他冷哼一声,嫌弃的视线在帐中扫了一圈,一屁股坐在了苻成的椅子上。
“陛下担心将军下不去手,特命咱家前来帮助苻将军,一直到将军将泰阴城的叛军解决掉,咱家就可以回京,告知陛下这一消息,并为将军讨个赏。忘记说,将军称呼咱家为朱公公就好。”
他意味深长道:“将军,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也不想让陛下失望吧。”
每当朱公公说一次叛军,苻成的眼皮就会狠狠地跳一下。
她想命人将此事告知京城,那公公仿佛猜出了她的想法,她走到哪里他就贴到哪里,跟狗皮膏药一般难以摆脱,碍着身份,苻成担忧给谢红叶带来麻烦,还不能撕破脸。
说是帮助,其实就是监视。
次日,在公公的催促下,苻成不情不愿地清点兵马,磨磨蹭蹭地向泰阴靠近。
自疫病爆发的那个早朝之后,一直以来站在男帝身后的几个大臣向定安示了好,当日下朝后男帝与亲信密谋的内容,就是其中一个大臣经过多方打听后带给定安的。
得知消息的定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报信大臣的脚底产生阵阵麻意,正欲挪动脚步,就听见定安突然开口:“他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吓了他一大跳,险些摔倒在地。
报信大臣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定安长公主的威压,一点都不逊色于那位?
果然是上天所选中的人。
男帝想要抹去天罚,哪知天罚已经根植存在于他的臣子心中。
定安喜怒不形于色的双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急色,若驻扎在零水城的人是谢红叶,她还不会如此焦急,偏偏驻扎在那里的人是苻成。苻成此人,定安特意了解过,勇猛无人能出其右、唯独谋略逊色三分。
宣旨的人已经离京三四天,圣旨怕是已经送到了苻成手里,她来不及派人拦截。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定安不敢深想。
明明将一切都安排妥帖,谁料突生意外,察觉一切都挣脱掌控、而自己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定安气极反笑:“我居然小瞧了这个废物。”
第87章 姜去寒篇(二十二)
按照将士的要求, 泰阴人分别聚集在四个指定的地点。
尽管被疫病侵袭,身如火焚,喉如刀搅, 意识混沌不清,他们仍一改数日来的愁容,眼角眉梢上都跳跃着喜色, 就连精神都恢复了大半。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将士们, 早已将流言抛在了脑后。
人群中, 有人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洋洋:“我前几天是怎么跟你们说的来着, 让你们不要轻信流言,从这里到京城要好几日路程,京城派人来也要好些日子, 只要耐心等待, 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一人跟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满城散播流言,害得我们白白担心这么久。”
此话一出,勾起了更多人的抱怨,突然, 有一人开口:“我看,散播谣言之人八成是定安长公主那边派来的奸细。”
迎着众人的视线, 说话人侃侃而谈,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被他亲眼目睹, “我们泰阴城最近的变动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想大家都一清二楚。在这个时候, 若泰阴城发生暴动, 会是谁得了好处?”
皇位的正统怎么能是女人?
权力中心的事与这些百姓并无直接干系, 这并不妨碍他们选择立场。
“不是那边派来的奸细, 就是没骨气的泰阴人被她们收买了。”
这边的百姓说得热火朝天, 那边靠近将士的百姓拉长了脖子去看,期待着使他们迫不及待来到这里的太医和药材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眼见着周围的将士越来越多,眼见着雪白的箭芒成堆成堆的出现,闪得他们无法睁开眼睛,逆着箭芒,他们看见城楼上站着的将士脸上没有喜色,好似他们不是乖巧上交赋税的百姓,而是敌人。
发现这一切的人寒毛直竖,他脱口大喊:“大家快跑!他们要杀了我们。”
令他更觉惴惴不安的是,他的所呼所喊没有激起半点浪花,讨论的人依旧在讨论,期待这一切发生的人仍旧伸长了脖子。
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不,这不是他的幻觉,下一刻,城楼上有将士探出半个身子,急切地高喊着:“大家快逃,他们要置你们于死地。”
与此同时,箭芒的白光对准了每一个人的身体。
从驻地到泰阴,明明只需要半天时间,经过苻成的精心安排,直到晚上才抵达泰阴城外不远的地方。
承受了朱公公一路抱怨的苻成又一次忽略了他的不满,“吩咐下去,令大家就地驻扎。”
说完这一切的苻成这才看向朱公公,制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公公,天色已晚,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十分困顿,等明日大家重整精神,打探过泰阴的消息之后,再做定夺,你觉得如何?”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朱公公不同意也只能同意,更何况今日他坐的马车一路颠簸,现在头昏昏然,急需找地方好好休整休整。
次日一早,苻成收到了探子的消息:“说泰阴城的人接到了命令,都聚集在几个城门内。”
聚集在城门内?苻成狐疑的视线看向朱公公。
苻成还没说什么,朱公公反倒叫了起来,尖锐的嗓子犹如曲膜有损的笛音,令听者下意识地皱起眉,“聚集在几个城门内?”
苻成盯着朱公公,双眼充斥着探究,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得知探子消息后,苻成脑海中浮现的想法是,莫非是通过某种命令召集所有百姓,与驻扎于泰阴城的三万人一起,将她们斩草除根——她才不会认为朝廷的命令会有表面看来这么简单。
如今看来,怕是另有隐情。
苻成试探道:“朱公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这位千里迢迢从京城来的客人,似是想从他脸上寻到一缕破绽。
方才的失态仿佛是苻成的幻觉,只见朱公公一如当日宣旨那般趾高气扬,他说,“苻将军,有些事难道还要咱家来教你吗?圣旨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做就行。”
“昨日舟车劳顿,咱家身子骨还没恢复,就先去歇歇了。”
苻成看着他的背影。
自宣旨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催促着自己前往泰阴城,将所谓的叛军都斩杀在这个地方,临了怎么突然不急不缓?
这是听了探子消息之后才产生的转变。
苻成脑子飞速运转着,她隐隐觉得有什么真相要破土而出。
泰阴、叛军、她们、百姓。
苻成将近几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摆在脑海里,让它们彼此间不断结合着,终于——苻成猛地抬眼,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找到了朱公公。
朱公公并不是只身匹马来到苻成的军营的,他的身边跟着十来个人服侍左右,有跟他是一样的太监,也有皇帝特意派来护卫他安全的将士。
苻成进去时,躺在椅子上正享受着服侍的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苻将军可还有事?”
“自然有事。”苻成直接开门见山:“朱公公,休息好了吗?本将军决定现在开始攻打泰阴城,您意下如何?”
虽是商量,可你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早已做好了决定。
“万万不可。”
朱公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上苻成的视线,他又恢复了那副惯来嚣张的模样,语气中却带着难以觉察的惊慌,“苻将军,陛下让咱家来协助你,可咱家身体还没恢复好,如何能帮助你?依咱家看,不如晚些时候再说。”
果然如此。
确定了心底的猜测,苻成卸下脸上伪装出来的恭敬,她冷声道:“朱公公在这里安心休养便是,战场上讯息万变,死伤不定,若是伤着你就不好了。”
她这语气,不是与朱公公商量,而是通知。
这下轮到朱公公眼皮子狠狠一跳,他连忙阻止,“苻将军且慢。”
他快步走到苻成身前,扬声威胁:“苻将军难道不怕陛下降罪吗?陛下可是对苻将军给予了厚望。”
见苻成神色一滞,朱公公有些得意,小样儿,他好歹在宫中纵横几十年,怎么可能连贱民出身的一个女人都拿捏不了。
这个念头在看见苻成的动作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声音是在皇帝面前时才有的小心翼翼,甚至讨好地干笑两声:“苻将军,有什么话咱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而刀的主人正是苻成。
说完,朱公公连咽个口水都小心翼翼,生怕幅度大一点,他的脖子就与苻成的大刀撞个满怀,身首异处。
侍候他的那些人紧张待发,纷纷从怀中抽出长剑,对准了苻成。
有人厉声质问:“苻成,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
苻成在心中研磨着这个词,她有五年没有听过这个词了,乍然一听,不觉恐惧,只觉旧友相逢,很是亲切。
只见她冷笑一声,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嘲讽,“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苻成为何才有今天吗?”
从观音山那一座小小的山头,到如今统领五万将士,她苻成靠的可不是皇帝的施舍。
经苻成一提,众人这才想起来,顿时面色青白。
朱公公这才意识到自己来这一趟招惹的究竟是什么人,悔色布满双脸,背上冷汗直流。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挪着步子,想逃脱这把大刀,同时借着说话分散苻成的注意力:“苻将军你想怎么做?”
这点把戏哪里躲得过苻成那双锐利的眼?
她于刀柄处施加了力道,压下朱公公不安分的动作,不答反问:“皇帝要你们来做什么?”
想到此行目的,朱公公不说话了。
苻成道:“你不说,那本将军来说。他想将那三万将士和百姓死在泰阴城内,这样就没人知道他们得过疫病,也就没有天罚。”
这是男帝当日在早朝上的想法。
苻成继续说,“他又暗中下了这么一道圣旨,让本将军带着将士赶到这里来,明面上说是为了铲除叛军,可实际上呢?”
“百姓分明是他命令泰阴城的驻军杀的,结果又命令本将军来杀死这些叛军,你们的那个皇帝图的是什么?”
苻成长相温润,旁人鲜少见到她发脾气,可如今她眼角眉梢都跳跃着冷意,像是冬日的霜花结在上面,令人闻之心颤,“朱公公,你应该很清楚吧。”
在皇帝身边服侍了多年的朱公公有什么不清楚的。
不过是为了掩埋疫病、将自己从天罚中摘出去的同时,又不甘心白白损失三万人,落了定安长公主的下风。皇帝不愿认输,这才想着将三万将士和百姓的死都推到定安长公主身上,也让他一直忌惮的女兵身败名裂。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朱公公没有说话。没有说话更胜说话。
屠城,此举若传出去,身为女子本就处于下风的定安长公主必遭千夫所指,她一直以来的布置很可能竹篮打水,苻成心底一阵后怕。
幸好她反应及时。
见苻成已经知道了其中算计,为了小命着想,朱公公愈发好声好气:“苻将军,这事不是咱家不肯告诉你,实在是陛下若是知道,必会要了咱家小命。”
朱公公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有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则是做戏。
在他看来,苻成虽为将军,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惯来都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之徒。
总是忘记苻成的过往、并用轻视的目光看待苻成是有代价的,回应朱公公的是苻成玩味的声音,“朱公公你怎么知道,本将军不会要了你的小命?”
不等朱公公沉思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头已经在地上轱辘轱辘转了好些个圈儿。
苻成抽回自己的刀,提着它出了营帐,不顾上面沾染的骇人的血。
血顺着刀锋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隐约间似是能听到金戈相撞时的鸣叫声,她望向泰阴城所在的地方,声音沉稳有力:“大军可有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后知后觉发现这本书三十万字了耶
可以给大家稍微剧透一下,后面几个世界出场的会有:海盗(划掉)航海家、异国女王、乱世商人……等等,当然,有很大的可能会推翻封建……
第88章 姜去寒(23)
人声纷纷杂杂, 那个将士说的话犹如水滴汇入大海,眨眼沉没。
见众人没有听清,说话的将士一把拽开架着箭的士兵, 拼命挥舞双手吸引众人注意的同时,语气也愈发急切:“大家快逃,根本没有药草, 都是骗你们的, 他们要置你们于死地。”
他的大幅度动作引来小部分人的注意, 笑意来不及收拢, 惊恐就出现在那张脸上。
他们向四周逃去,喊出的话语焉不详,不知情的人被撞得东倒西歪, 引起了一片叫骂声。
除了这部分人, 谁也没有感受到气氛在无声中已经发生了变化。
直到一具尸体从城墙上摔下来。
噗通。
百姓不知道他们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的剧烈一跳,还是尸体的重重坠地声。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一道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天地间:
“他们是要杀了我们,大家快逃——!”
什么?!
众人的四肢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争先恐后地向来时的方向逃。
一眼看去,这些百姓像是渔民才打捞上来的一网鱼, 拥拥挤挤, 挣挣扎扎, 耗费了百般力气, 最终还是待在渔网中, 处境更加危险。
“就知道他要坏事。”
说话的是那个满脸杀气的将军, 死去的正是之前心怀不忍的将士。解决了叛徒, 将军欣赏了好一会儿渔网中的鱼, 才挥一挥手, 云淡风轻地下了令:“杀!”
随着话落,准备好的羽箭铺天盖地向着众人袭去,惨叫声起,死伤无数。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信号弹悄然绽放于天际。
所有人都被调去行朝廷之令,竟无人注意到大敌已兵临城下,苻成看见信号弹,没有做出任何安排。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才有人发现大军压城。
不等发现者擦眼睛再三确认,苻成恰在这时下了命令:“攻城。”
憋了五年的劲儿终于可以展现,苻成的话还没彻底落地,鼓声就响了个彻天,慷慨激昂,震得所有人精神一振,浑身的血液都随着鼓点跳跃沸腾。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扰了城内的人。
羽箭不约而同停下来,所有人都跑到城墙的另一侧,看着如同黑云像他们压来的女兵。
看清了来人,满脸杀气的将军面色瞬间变黑。
这群女兵怎么敢主动攻打泰阴?
京城中的长公主和皇帝厮得热火朝天,这他们知情,也知道到这里来是为了威慑这些女兵,想要夺去长公主与皇帝抗衡的实力。
可她们怎么敢主动出手?
不过是一群女人。
羽箭停止的这一瞬,还活着的百姓也听见了城墙外传来的声音,他们面露喜色,“有人来救我们了!”
抱头鼠窜的众人停下来,再次看向拦着他们的将士们时,眼底已经没了恐惧,喜色掠过的脸上只剩下愤怒,“大家一起,杀了这群贼奴!”
城内是百姓作乱,城外是苻成兵临城下,内外夹击,将军的脸色不止发黑,更是铁青。
这群女人来得偏偏不是时候,若是早半刻,这些百姓就不会作乱,甚至会帮着御敌;若是晚半刻,所有百姓都会死在这里,他就会全身心地杀了这群女人,而不是眼下这种情况。
偏偏是这个时候。
多半是故意的。
苻成来得过于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一脸杀气的将军只能命令手下人向城外发送着原本应该刺穿百姓的羽箭,又让另一批人护住城门不被撞开,同时杀了那些想要开城门的百姓。
吩咐完这一切,他又掏出手令,调遣其它三个城门的人马迅速赶来这里。
这番布置并没能让他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苻成的视线与他隔空相望,眉头一挑,一副尽在掌握中的表情,这让他心头狠狠一跳。
他参加过很多次战役,唯独这次,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苻成突然整军前往泰阴,这事没有与姜去寒提前商议过,也无须与姜去寒提前商议,她不过是一个军医,需要做的是治死扶伤。
尽管如此,姜去寒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之前与苻将军商议的结果便是等城中百姓和士兵奄奄一息时再进攻,怎么会突然提前?她放出去的疫病不会发展得这么快。
姜去寒终是问出了口:“苻将军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九湘立于姜去寒身侧,刚刚她已去城中探了一圈,闻言回答:“士兵要杀了那些百姓,苻将军突然出现,阻止了这一切。”
九湘也有些疑惑:“之前不是说,等双方两败俱伤时行渔翁之利吗?”
话一出口,九湘明白了什么,接着说,“这个关头正好,不仅让百姓与士兵对立,也可以留着那些百姓,让你出一口恶气。”
不管苻成突然进攻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正如九湘所说,她可以做自己一直都想做的事情,姜去寒看着眼前的一切想。
当初她是如何狼狈的逃出这座城的,如今她就要如何风光的回到这座城。
她还要这群人亲口承认她的医家身份。
那边的城墙上有人骂苻成:“你突然起兵是想要造反吗?”
又是这个词,倍感亲切的苻成正欲喊一句我就是想要造反,你能奈我何?话到嘴边转了回去,而是朗声问,“听闻泰阴城中将士意欲屠杀百姓,陛下特意下旨令本将军前来捉拿叛军,尔等叛军还不快束手就擒!”
叛军?你才是叛军!你全家都是叛军,城楼上的黑脸将军只想骂爹。
他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明明是造反,偏偏还装作自己承皇命的样子。
这个想法直到他看见苻成手中的圣旨才改变。
圣旨。
陛下怎么会下这样一道圣旨?
只有一根筋、还没确定圣旨上真假和上面内容的他大脑飞速运转着,莫非……是定安长公主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获胜了?
这个念头令他神色一振。
正当他思考要不要直接投降时,只觉膝盖窝受到重重一击,身后好像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出城墙,直直向下坠去。
他原先站立的地方,九湘正揉着自己的手腕,太久没有动过手,她感觉这一下很是吃力。
她虽不能直接致人于死地,间接还是可以的。
就算这样他还不死,底下那些女兵们也不会放过她,九湘冲着姜去寒所站立的地方摇摇手。
这一突变令苻成猝不及防,她拿出圣旨,只是想着杀人诛心,谁料却有意外所得。
连圣旨上的内容和真假都不确定一下,就这么从上面跳下来,不知道九湘存在的苻成面色古怪的看着手上的圣旨,朝廷养出来的这些狗,这么听话吗?
主帅死亡,本就矮了苻成一头的泰阴城驻军更是被压着打,副将军想要控制场面,让这场缠斗继续下去,众人却纷纷丢兵弃甲,无人听他号令。
城门就快就被破开。
手下将士正欲冲进去时,却被苻成喝止。
空荡荡城门大开着,无人进去,也无人出来,一时间,原本喧闹的战场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苻成坐在马上,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对于苻成这个救命恩人,百姓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让女人救了他们,说出去简直可耻。
更别提在一炷香之前,他们对苻成和她身后的定安长公主破口大骂。
他们如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就在百姓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被皇帝特意调遣来的那些士兵排着队挨个儿从他们身后挤出来,走出城门,手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各个耷拉着眉眼,看起来十分乖顺。
城中的百姓和进攻的女兵都过于强势,若主帅没有自、杀,他们还能坚持下去。
为首一人见苻成没有看向他们,便怯生生搭话道:“将军……”
此话一出,苻成才动了动眼皮:“尔等为何叛乱?你们难道不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吗?”
说话间,身上的铠甲与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摩擦着,声音并不大,落在这些降兵耳中却如雷鸣般骇人。
苻成哪里研究过大宁的律法,这些都是随口乱编的。
此话一出,这些降兵面色更白。
苻成才不管他们表现的是什么样子,声音更是低沉:“你们若是从实招来,本将军就饶你们一命。”
城门内外挤满的不是百姓,而是降兵,百姓被挤得没有地方去,纷纷登上了城楼,瞪大眼睛向下张望着。
听见苻成问话,他们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这个原因。
降兵们闻言面露惧色,知道真实原因的不在少数,都是在心生不忍时追问主帅才得知的,药草有限,他们想要活下去,只能对这些百姓出手,减少竞争。
这么龌龊的原因让他们如何说得出口?
更何况,他们的头顶上还有这些虎视眈眈的满城百姓,必会杀了他们。
苻成并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问这些小喽啰实在没有道理,偏偏她还有着别的目的没有达成。
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草,正悠闲地喂着旁边的马。
马打了个响鼻,嚼动草料时晃着的头颅并没有影响到背上坐的人。
是神色不明的姜去寒。
第89章 姜去寒(24)
你推推我, 我推推你,半晌之后,终于推出来一个人。
他身上穿着的铠甲与别的降兵不同, 质量上乘,磨损不多,显然是有官职在身。
他看着苻成, 硬着头皮请求道:“将军, 此事关系重大, 可否换个地方?我们必会将前因后果尽数告知, 不敢有丝毫隐瞒。”
苻成长相端正温润,不了解的人总以为她是个好相与的,实则不然。闻言她嗤笑一声, “本将军给了你什么错觉, 竟让你以为此事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拍了拍手,将上面沾染的草料抖落在地,半眯着眼:“你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声音中的质问令为首之人身子一颤,他闭上眼, 认命地跪在地上,向着苻成磕了一个头, 头并没有抬起来, 而是伏在地面又一次请求道:“将军, 我等若是说出来了, 可否保护我们这些弟兄。”
他的十根指头深陷地面, 大有苻成不答应就不起身的意思。
他深知自己说出原因的下场。
苻成没有说话。
等到下跪之人的上半身因为长时间的低伏而颤抖时, 苻成才道:“是本将军可以饶你们一命, 而不是你们拿这个原因来跟本将军交换, 明白吗?”
若不是为了达成目的, 苻成只想现在就把这个人的头砍下来。
她沉下脸,不耐之意愈发明显:“本将军数三下,若是再不说……休怪我为百姓们讨个公道。”
“三。”
“二。”
“……”
“我说!”
下跪之人制止了苻成的最后一个字,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痛苦的脸,他近乎绝望道:“我说,我说,请将军饶过我们这些弟兄。”
他双眼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地面,“是京城来了旨意,说药草有限,不够救治整城的人。”
早已知道前因后果的苻成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
下跪之人像是赎罪般向着地面砰砰磕了两下,“让主帅杀了城中这些百姓,不仅药草够用,还能防止疫病的风声走漏。”
自发现疫病的这一日起,泰阴城管事的人明白事关重大,就将所有的消息全都封在这里,没有传出任何只言片语。
这也是男帝敢屠一城人的原因。
即便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那也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再加上他的威慑,没有再敢传播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深深掩埋。
苻成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她俯下身,试图将耳朵靠近近乎瘫在地上的人:“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本将军没有听清。”
她是听清了,可距离稍远的百姓呢?
这句话无异于向下跪之人施加凌迟之刑。
只见这滩烂泥动了动,又将身体往下压了压,头几乎埋在土里,他大声道:“京城来旨,药草有限,权衡之下,先紧着将士们用。”
“至于百姓,为防止风声走漏,让杀了他们。”
方才听了个模糊的百姓们终于听了个清清楚楚。
明明艳阳高照,也无风声呼啸,他们无由来地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下跪之人连忙道,“将军,求求你饶了我们,我们只是听命办事儿的。”
话一出口,他身后的降兵也稀稀拉拉跪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没几个站着的了。
个个面色愧疚。
“这群狗养的玩意儿怎么还好意思求情?”
城楼上的人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将军不要同意,他们都能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敢在这个世上活着?他们难道没有亲人姊妹弟兄吗?”
随着咒骂一同出现的,还有从城楼上飞下来的几个臭鞋子,直直砸中跪着的降兵身上。
飞下来的不止臭鞋子,还有碎石子一类的东西,甚至最靠近百姓的地方已经传来了惨叫声,这是压制不住愤怒的百姓们出的手。
跪着的降兵一动不敢动,默默承受着。
苻成见状派了一支队伍去维持秩序,同时安抚道:“他们也都是听命办事儿的,大家不要为难他们。”
百姓们还是给苻成几分面子,除了少数几个还在泄愤外,大部分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只怒目盯着这些降兵。
跪着的降兵们自始至终连头都不敢抬起半分。
苻成跟怒气完全没有得到释放的百姓们保证:“这事儿本将军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只是,”苻成看向跪在自己身前之人,面露不解,像是随口一问:“你们方才说的药草是什么?城中有人受伤还是?这与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为首之人看向苻成,面露诧异。
“将军不知道吗?城中爆发疫病,包括我等身上也沾染了些,药草就是来救这些病的。”
“疫病?”
苻成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她皱着眉,“先前本将军也听闻一二,只以为是松木县那边的消息,你们这里怎么也会……?”
“陛下糊涂啊!”苻成突然将话题引到了皇帝身上。
“若是本将军没有收到求救信,惊疑不定时来这里看了一眼,你们岂不是遵陛下令将这些百姓都杀了精光?”
先前兵临城下,苻成分明拿出了圣旨,也说自己是承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捉拿叛军。不过半晌功夫,她与这些百姓和降兵对话时,于声中换了口风,只说是收了求救信才来到这里看一眼。
事情的真相她当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揭出,证据也充足,苻成没有这么做,也没有这个打算。
不是不想,是不宜。
要达成自己的目的,最省事儿的方法就行,以免枝节横生,过而不及。
百姓们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流言,再次被恐慌笼罩的他们开始咒骂皇帝,用词一个比一个肮脏低俗,险些把皇帝的祖宗骂得从坟墓中跳出来找他们算账。
苻成勾了勾唇,眼底却有些担忧。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擅作主张,会不会给京城中的她们带来危险。
苻成抬手,示意大家听她说:“为防止疫病蔓延,今后不管是谁,都须向往常一样,不能出这座城门,直到朝廷派送的药草抵达。”
在不满的嗡嗡声中,苻成做了一个决定,只见她眉眼坚毅:“本将军也会进入城中,与大家共患难!疫病一日不去,本将军一日不离开此地!”
此话一出,众人错愕,继而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有人泪流满面:“苻将军这般大义,她是好人啊。”
有人想起了苻成身后的人,愤愤道:“长公主若是登基,定然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见目的达成,苻成看向跪着的降兵,声音中厉色不改,“你们虽是听令行事,却也酿成大祸,致使无辜百姓惨死,罪不容赦。本将军罚你们收拾残局,维护秩序,哪家百姓若有困难,你们须得第一时间赶到,算是你们对这些贫苦百姓的补偿,如何?”
能收回一条命,这些降兵只剩下了感谢的份儿。
五万女兵毕竟太多了,苻成只带着五千人进了城,剩下的三万人回到驻地,一万五千人守在泰阴城外,以防突变。
要想收服这些降兵不是简单事,日后若有机会,他们必会回到朝廷的怀抱。
苻成也做出了安排。
她命人将降兵中肩负重要官职的人都叫到了自己面前,把手中的圣旨丢给他们,让他们仔细看个清楚明白。
朝廷的圣旨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为首几个人看见圣旨上写的内容面色大变,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他们为陛下鞠躬尽瘁,如今不过是因为区区疫病,就要杀了他们?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肯定不是真的!
“圣旨是你伪造的吧。”
矛头指向苻成。
任谁看见信任的人想要杀自己都会是这个表现,此刻被指着鼻子的苻成并不恼,她气定神闲,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凉意:
“诸位将士若是不信,不如耐心等上几日,看朝廷派来的药草和太医究竟会不会来泰阴平定疫病,此事的真假不就一清二楚了?”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说话的人只觉得口中苦涩,像是吞了十两黄连熬的汤,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支撑自己站在这里,“明明你可以凭借圣旨杀了我们,不是吗?”
圣旨是真是假,他们心中也有了答案,只是真相他们一时间无法接受。
“为何要留我们一条命,你不怕陛下怪罪吗?”
“怪罪?”
嚼着这俩字的苻成只觉得好笑,他们的陛下,又不是她苻成的陛下,她怕什么怪罪。
心里是怎么想的,苻成并没有展现太多,而是语气不忿道:“陛下认为得了疫病的你们若继续存于世间是大宁的污点,定安长公主不这么认为,她不仅不认为你们是污点,更认为你们是于国于家都是有益之人,大宁今日的安宁是你们拼死抵御外敌带来的。她怎么忍心见你们就这么死在小人之手?”
苻成有意戳他们的痛点,据她所知,这三万人马是从边关调来的。
说完定安长公主,她不给反应时间,又把话题拐到自己身上,同时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
“更何况,你们与我都是出身乡野的贫苦人家,同是苦命人,做出那般错事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不过是为了谋一口饭吃,我又何必为难你们,亲人还在家中等着你们回去。”
苻成说完,静静站在一边。
经过这一番话,她是什么打算,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
他们神色动容,却没有被冲昏头脑:“苻将军,我们有一个冒犯的问题想要请教。”
第90章 姜去寒(25)
苻成轻笑, 锐利的视线直逼说话人头面,刺得对方不得不错开眼: “明知是冒犯,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的好脾气给这些男的脸了?一而再, 再而三的谈条件。
“应该不需要本将军提醒,你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吧。”
见苻成的脸色上一刻还和风细雨,此时就电闪雷鸣, 翻脸如此之快, 他们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有人嗫嚅道:“将军……”
他们怎么就突然忘记了, 眼前这人可没有她长相那般和善。
“下去吧。”
苻成没打算听这些人说出问题, 但她也猜到了几分:“根据路程推算,朝廷的赈灾队伍最迟三天就到。事实的真相是什么,你们也不需要本将军来保证, 到时自己去看。”
在几个人即将离开时, 苻成唤住他们:“最迟,我也只给你们三天。”
好言劝说这些人是图的是一个方便,可不是让这些觉得真的好说话,蹬鼻子上脸, 把自己当做人看。
看着这几个人的背影,苻成嫌弃地收回视线, 果然不能给这些蠢货好脸色。
泰阴城因苻成的再次到来而热闹, 被折磨许久的疫病也因这热闹而去了大半, 人人面色红润——先前脸色的红是疫病带来的高热所致, 一派喜气。
街头巷尾都传着苻成的勇猛实际, 歌颂她的大义, 称赞她的威武, 先前对苻成她们的咒骂, 众人也闭口不谈, 心有灵犀地打算将这段过去彻底掩埋。
苻成没空打听这些人会把她传成什么样子,也不在意这些,自登上观音山起,她在别人口中的形象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她。
她将夺得泰阴的消息以及来龙去脉都一一书写,命人快马加鞭将信带给定安长公主。
多亏了王清莞王大人创造的密语,她并不担心这件事被他人劫走。
进入城中,姜去寒并没有躲躲闪闪,或许是这几个月的逃亡和坎坷经历为她面容上增了一点风霜,居然没一个人认出这就是几个月前他们一直喊打、想要置于死去的妖女姜去寒。
女兵在城中找了块空地安了营,姜去寒处理完受伤之人的伤口,空闲之余,她来到自己先前的住处。
这里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旁人说,因是妖女所住的地方,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地段,却没人前来收拾,任由这里荒废。
久而久之,这里聚集了一大群乞丐。
见有人前来,饱受疫病之苦的乞丐看了看姜去寒的双手,没有见到需要的食物又将头垂下去,大口喘息着,想要缓解体内的热气。
“姜……姜大夫?”
身后传来了一道诧异的声音。
姜去寒转过身,只见莫婉玉难以置信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确定面前之人正是姜去寒,不是她做梦,莫婉玉连忙上前,把姜去寒拉到一边,确定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后,她才面露欣喜:“姜大夫,那日城破,我远远见到你还不敢确认,想着你可能会来到这里,就一直在这里等待。”
近乡情更怯,莫婉玉不敢去女兵军营确定姜去寒的存在,生怕只是自己多想。
话说完,她换上了担忧的语气:“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城中疫病爆发,人人生死难测……”
姜去寒攥着莫婉玉的手,她救治城中的妇人,几分是出于善念,几分是想要留名青史,她分不清。
她能分清的是,莫婉玉对她的救命之恩。
姜去寒觉得此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当日莫婉玉不顾才生产完的身躯跪地求人,妄图通过一纸只有几个人签名的请愿书让她避开一场灾祸。
明明身体单薄如纸,一阵轻飘飘的风都能将她吹倒,偏偏当日的她让人看了只觉她是一块阻拦在急流中的巨石,不管是什么样的泥沙水流,在对上她时,只有绕路的份儿。
姜去寒那时明白了什么是医者。
姜去寒笑了笑,释怀道:“你忘记我是因为什么才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吗?区区疫病,我不会放在心上。”
莫婉玉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中仍然含着担忧,“你要不说,我还真忘记了,那你也不该回来。当日你在城中是什么光景,你忘记了吗?你就真的不怕吗?”
“我没忘,也不会忘。”
姜去寒面上的笑意收敛,她收回自己的手,看了一眼躺在废墟中如濒死的鱼般喘气的乞丐,再次看向莫婉玉时,眉间带着点点野心和冷色:
“所以我回来了。”
莫婉玉追问,“难道你想救这些人?”
“当然。”在莫婉玉不认同视线中,她低嗤一声,笑意浅淡,不达眼底,“我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泰阴城的疫病能有今日,是我一手造成。”
莫婉玉正想劝解姜去寒,这些人既有杀你之心,你又何必以德报怨,对自己没有分文好处。
听见姜大夫的话,她愣住,所有的话被迫停在喉间,又猛地咽了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唇齿发干,脑中空荡荡一片,只能问出一句:“你做的?”
带着不可思议,带着惊叹。
姜去寒没有丝毫犹豫,“是。”
昔日她有多无助,她就让这些人也体验一下这种无助,还有濒死的感觉。
若不是她有九湘相助,她早就成了一抹冤魂。
二人找了个地方叙旧,姜去寒才得知,莫婉玉自那日过后,就被丈夫休弃,连孩子一同被赶出家门。
父家也嫌她丢人,收回嫁妆后,也将她赶出了家门。
所幸身上还有少许玉器装饰,又有当日一同站出来的妇人帮衬,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
说到这里,莫婉玉突然说了一句:“姜大夫医术真是高明,世间怕是无人能及。”
姜去寒不解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莫婉玉真心实意道:“姜大夫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被您治过病的人,只有三两个人染上了疫病,剩下的人都身体健康。疫病在城中的发展情况您想必也知情,每家中只有一两个人没有染上,我们一致认为,这不是巧合。”
原来是这个。
这在姜去寒的预料之内,姜去寒没有太惊讶。
病邪病邪,疫病再怎么骇人,它也只是六淫邪气的一种,药物使用之后,在祛除邪气的同时,调整阴阳平衡,充足体内正气。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姜去寒思索着这一句话,是了,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她若强大,外邪再利害也不会伤及她身,如定安长公主那般。
她心中有了新的主意。
莫婉玉问:“姜大夫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姜去寒对着莫婉玉一笑:“没说什么,你们没有被疫病侵袭是个好事儿。就算疫病最终能被治好,那也是病,其中折磨不用承受再好不过。”
“另外三两人可能是当初我所用的药力不够,也可能是她们的病邪还没完全离开所致,不用忧心,过几日我会诊治。”
与莫婉玉分别之后,姜去寒找到了苻成,说出自己的主意。
“你想将你所做的所有事公之于众?”
苻成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两圈后继续道,“万万不可。如今长公主是民心所向,若是将一切都公之于众,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打乱,后果不堪设想。”
苻成不知道姜去寒为什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若姜去寒并未与她们为伍,姜去寒做什么她都管不着,也无权涉及,可现在姜去寒选择与她们为伍,为了大局着想,她必须制止姜去寒这个打算。
苻成面色严肃,姜去寒也知道这件事不能随心所欲,她道,“正是觉得这件事不妥,才找你商量。”
她只让世人看到了她的良善,却没让世人看到她值得畏惧的一面,这样的她就算收获了尊敬,别人也会觉得她是个软柿子,好欺负。
“既然苻将军不同意的话,我还有另一个要求。”
姜去寒退让一步,笑意盈盈。
苻成这才明白:“原来你早有算计。”
话是这么说,可苻成并不恼怒,她向来佩服有能力的人,只是跟着笑道,“也罢,这件事无伤大雅,你随性就好。”
约定的时间很快过去,朝中所谓的赈灾队伍始终没有到来。
三日前被苻成召集的将领们此时又聚集在这里,面色死灰,其中一人道:“将军,城内疫病蔓延……咳咳……有什么咳……对策……”
他们的视线探究地看向苻成,发亮的眼睛、没有疫病产生的潮红肤色、健实的身躯、有力的步伐,耳中传入的是她沉稳的呼吸,不像他们一般急促。
苻成精气十足,漂亮得如威风凛凛的狮王,还有她手下的女兵,没有一个人受疫病折磨,这让他们很是好奇。
生死面前,立场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们的帝王还是那么冷漠无情的一个东西,远远不及定安长公主,有脑子的人自会做出打算。
“有。”
苻成道,“自得知疫病的那一日起,我军中太医就在为这件事前后奔走,三日过去,也算有了点成效。”
见众人视线都盯着她,苻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旁人不知,你们是知道的,朝廷根本不打算派军医赈灾,本将军不得做好准备吗,嗯?”
苻成再一次提及此事,这十来位将领只觉得自己本就发热的脸像是被煮熟了一般,他们愧疚地错开视线,为三日前的倔强坚持而感到可笑。
其中一个不自然道:“那满城百姓就有救了!”
苻成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这十来位将领看出来了,心底一沉,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有一人小心翼翼道:“将军,还有什么问题?”
苻成语气散漫:“治病的法子是有,但百姓不一定能接受。”
“他们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将领不解。
这个将领还能沉住气,其他人就不行了:“能让疫病得到遏制,他们就算不接受也得接受,哪里有他们可挑选的份儿,不接受就去死。”
“……”
苻成靠在椅子上,指头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待众人安静,她才道:“你们可听说过,泰阴城中,曾经有一位名为姜去寒的女子?”
“姜去寒?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我也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有人问,“她是做什么的?”
“……”
“我想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突然大声道,“几个月前泰阴出过一个妖女,你们可还有印象?那个妖女好像就叫姜去寒!”
他们驻在此地,每日很是无聊,只能听一些流言缓解。
他们看向苻成,“将军,您说的是这个吗?”
在众人的视线拥簇下,苻成点点头,眉头微挑。
“当日她被污蔑为妖女,即将处死时逃出泰阴,阴差阳错投入我的军营中,我见她医术了得,就将她留了下来,刚好在此处发挥了用处。”
苻成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急冲冲道:“将军,还不赶紧叫她出来给我们治病!”被疫病缠身可不好受。
“是啊是啊。”
附和声在撞上苻成逐渐变冷的神色时,逐渐低了下去。
这群将领面面厮觑,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话,惹得这位不满。
看着这群人,苻成凉凉笑道:“百姓可能介意她是妖女,不愿让她治病。但姜去寒呢?曾经被这群人当做妖女,险些命丧黄泉,她心中难道没有芥蒂吗?”
苻成有意加重声音,“你们看看自己刚刚对医家的态度可还有半点尊重?依本将军看,也没有必要劝说百姓向姜去寒认错,消解芥蒂,左右她也不是很想救这些人,你们还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不过是一个——!”
话没出口,戛然而止,他看见了苻成一寸寸沉下去的脸色。
见这人不继续了,苻成笑着问:“不过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女人吗?”
众人连赔笑都不敢。
苻成掀开眼皮,神色淡淡:“三日前我跟你们说的话,你们是忘了吗?不过三日而已,你们又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处境吗?”
“杖则二十,你自己去领罚,可别让本将军亲自动手。”
出言不逊的那人连忙下去,不敢多停留一分,谁不知道苻成苻将军是读书人的表象武将的身体,力能扛鼎,若是要她动手,他估计连十杖都撑不住。
众人心中一凛,神色恭敬。
苻成温和的那张脸和女子的身份,居然又让他们忘记了这个人当日是如何让他们畏惧和佩服的。
“末将知错。”
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营帐里,苻成才收回视线,她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如何消解姜大夫心中的芥蒂,如何让百姓接受让姜大夫治病,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当日你们屠杀了那么百姓,这件事就当赎一部分罪了。”
有人迟疑道:“将军……”
苻成抬眼看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就算有不敢有。
离开了苻成的营帐,众人聚在一起,面色扭曲在一起,这种事情怎么交给他们?他们这些手脚粗苯的人只适合打打仗,说服人这种事他们真的不擅长。
“这可怎么办?”
有人咬牙道:“先去找姜大夫问问吧。”
女兵的营地在城中的一块空地上,平时除了女兵,任何人都不被允许来此地。此时这几个将领只能在外面候着,等着别人通传姜去寒。
真是窝囊!
想到姜去寒能治他们的病,这点窝囊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嘴上忍不住责怪起来:“泰阴城这些百姓真是有毛病,无缘无故的,就把人当作妖女,真是害惨了他们,也害惨了我们。”
“谁说不是。”
意料之外的,姜去寒拒绝出现。
几个将领忙拦住通传的小兵,好声好气道:“你能不能再问问姜大夫,就说什么时候才愿意出来见我们一面。”
“是啊是啊。”
“这位将士,拜托你了。”
通传之人很快出现,她道:“姜大夫说,最近没有心情与人交谈,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
“这怎么能等?”一个男将领大叫起来。
通传的女兵神色不动,退回了营地内,只留这几个人在原地抓耳挠腮。
“我们该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这么棘手的事情,怎么偏偏落到他们头上了。
“不如——”
说话人道:“我们将实情告知百姓,让他们来跟姜大夫认个错。姜大夫是一个人,不好劝,百姓是满城人,有人不同意,总有人会同意。”
其余几个人满面喜色,“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一直跟踪他们的人将此事告知给苻成,苻成跟姜去寒正坐在营帐中听着受杖之人的惨叫声品茶,等人下去后苻成道:“皇帝不作为的事情,让这些人告知给百姓,比我们告知给百姓效果更好。”
不然她才不会多此一举,连番敲打。
“到时你有什么要求,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都会满足你。”
姜去寒浅笑不语,九湘在一旁连连点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再次见面,苻成给她的惊喜太多了。
苻成带来的热闹只在城中坚持了一天,泰阴城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寂静,这几日因疫病而死去的人又加了一些,实在无法热闹起来。
朝廷不是派遣了药草和太医到这里来吗?
这都多少日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再拖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乡亲们,我有一个事情要告诉大家。”
这十来个将领分为四组,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告诉百姓们他们即将面临的事情。
“近几日城中是什么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朝廷并没有派遣太医和药草来赈灾。”
能在外走动的,都是些还有精力的人,闻言问道:“你这话是什么……咳咳……意思啊。”
真相大家都不愿承认。
对上这些充满了对生的渴望的一张张脸,这几个将领们忍不住叹息,心中对男帝又多了几分怨恨,何其冷漠和自私的一个人,他不配为万民之主!
但真相必须告诉这些百姓,否则无法逼迫这些人向姜去寒认错。
他们发自内心的义愤填膺道:“太医是假的,药材也是假的。朝廷嫌我们是污点,本就没打算救治我们!”
“咳咳……咳……”
或许是皇帝下令屠城一事在前,对皇帝失望了的他们对这个结果不算难以接受,这些日子里死了的那些人,有多少是没了盼头的,他们也说不上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将领这个时候继续道:“大家安静,苻将军说,她那里还有办法,她不会让大家死在这里的,只是这件事需要各位父老乡亲的帮助。”
苻将军是什么人,与其接触过的他们十分清楚。
接下来他们都要仰仗苻成将军的鼻息,讨好上司是必要的一件事。
“什么?”
见到有转圜的余地,一双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看向正说着话的将领们。
“你们可有注意到苻成将军部下的军队?苻成将军带了五千人进城,这五千人与我们每日接触,如今已三天有余,可她们没有一个人感染疫病。”
“你们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意味着疫病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意味着他们有救了!
意味着他们不会就这么死去!
“今日苻将军说,疫病有了救治的办法,但是,这件事需要你们的帮助。”
百姓顾不得说话,激动得纷纷点头。
“几个月前,有一个医家被你们认定为妖女,被处以火刑,有幸逃离,投入苻将军的麾下任军医一职。”
“这疫病的解决之法就是她琢磨出来的,她是——”
噗通。
在此起彼伏的心跳声中,百姓们听到了方才浮现于心头却不愿听到的名字:
“姜去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