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比赛席是一个魔盒。


    密闭的环境，完美的隔音，连观众席上如雷的呐喊声都被弱化成了若有若无的嗡鸣。


    但当比赛开始，这个小世界就会变得异常喧闹，游戏里的音乐声、风声，砂石或植物的摩擦声，海浪或积雪的冲击声，铺满了整个世界。


    开始交手，技能特效声响彻脑海，电脑屏幕里的战场仿佛无限延伸，狭窄的比赛席已经不存在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指尖与键盘的敲击之下诞生。喧哗，紧张，千钧一发——


    然后，没有选手不害怕死亡的瞬间。


    屏幕变灰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顷刻崩溃，一切陷入死寂，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观众席上隐隐约约传来的，是喝彩吗？还是嘘声与谩骂呢？


    ——但还没结束，还有一丝希望的风声从灰色的画面里隐隐传出。


    肖时钦双拳紧握，盯着屏幕里的一叶之秋与战斗格式，孙翔与邱非的角色血量还非常饱满，而兴欣那边剩余四人均已残血——这是他的角色濒死前拼命争来的最后一丝胜利机会。


    包子入侵倒下，一寸灰倒下。


    希望的光似乎越来越亮。


    紧接着，战斗格式血量见底，一叶之秋冲上，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的影子抵挡伤害——在他的对面，君莫笑没有使出任何华丽的大招，他只是扔出了两颗手雷，平平无奇的手雷，就这么绕过一叶之秋的防御，然后，爆破。


    战斗格式的倒下。


    肖时钦感觉浑身的血液开始收缩，从四肢末端与颅顶开始，一点点的，向心脏收缩。


    一叶之秋冲上，豪龙破军一如既往的威力惊人，犀利的连招接着朝君莫笑泼洒而去。


    然而君莫笑的身上光芒一闪——圣回复术。


    君莫笑血量回复15%，将刚才那波输出的伤害轻易抵消。


    肖时钦感觉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快到耳膜都跟着共鸣起来，但四肢却越来越冷，血液仿佛不再供给给身体。


    君莫笑：早就告诉过你，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现在，孙翔……你怎么看？


    一叶之秋：是的……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紧接在这两句话后，游戏公频跳出一条系统提示：[一叶之秋]退出战斗。


    【荣耀】


    131.


    那一瞬间，血液彻底停止了流动，连心跳声都听不见了。


    肖时钦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撑着电脑桌面站起身时，感觉手掌和脚底都是麻木的，没有一丝真实感。


    132.


    灯光与掌声给到胜利者。


    嘉世选手席这一边，仿佛连队徽的颜色都黯淡了。


    回到选手席时，迎接他们的也是一片沉默。孙翔本以为至少该有一声怒骂指向自己，但并没有。


    陶轩确实在骂，但骂的人不是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跟苏沐橙一起去兴欣那边！”他们刚走到选手席边，就看到陶轩正冲着面前的女孩咆哮，“这段时间的那些消息都是你放出去的吧？别以为自己做得有多隐蔽，自作聪明！”


    “我没有隐蔽。”江羡渔抬着头，冷静地回应他，“我只是跟他们说了实话而已。”


    “你——”陶轩气得牙齿都在发抖，往前大跨了两步，眼看就要逼近到江羡渔面前。


    然后他被人挡住了。


    肖时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步赶来，挡在了江羡渔面前。


    他背对着她，只留给她一个瘦削的背影。


    “你干什么？还护着她？”陶轩看着他们，怒极反笑，“我以为肖时钦在嘉世你会有所顾忌，真没想到你是一点儿都不管他的死活啊。怎么？跟男朋友比起来，还是帮叶修伸张正义更重要？”


    他的话还是让江羡渔心慌了，她往前半步，不安地握住了肖时钦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块冰，刺得江羡渔颤抖了一下。


    肖时钦微微侧头看向江羡渔，表情是麻木的，但还是将她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陶老板。”肖时钦疲倦地开口，声音低沉，“不要在这里闹。摄像头都还对着我们。你想连体面也输掉吗？”


    陶轩最后看了领奖台一眼，看到了叶修，那个无论他怎么劝说都不肯在媒体前露一面的叶修，此时正和兴欣的队友一起，欢笑着庆祝胜利。


    凭什么——他听见自己心里冒出了这么一个声音。


    然后一咬牙，转身离开了选手席。


    老板一走，整个嘉世的人都跟着站起了身，走向退场通道。肖时钦却还站在原地，江羡渔看着他的背影，像一块凝固的冰。


    “钦钦？”她轻声叫他，用双手包裹住他冰冷的左手，想要渡一点温度给他。


    肖时钦终于像梦醒似的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对她笑一笑，但嘴角终究还是没能翘起来。


    “走吧。”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退场通道。


    133.


    返程的巴士没有开灯，车里一片黑暗。


    突然，像是约好了似的，大家的手机都嗡嗡震动起来，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没有静音的铃声，刚一冒出头就被人慌忙掐灭。


    越来越多的选手选择打开手机，看到圈内外的朋友分享给他们的新闻链接，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议论声逐渐变大——


    “不可能吧……”


    “这是谁的合同？不会是叶……”


    “还有这个……会不会是……孙翔和苏沐橙？”


    “孙队，你和苏沐橙今年的代言费分成……”


    “啊？我的代言费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选手群。”


    江羡渔知道，是之前预定好的新闻预告开始在网上发酵了。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肖时钦一眼，手机在他的口袋里不停震动，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一直呆呆地看着前面的椅背，眼睛都没有动过一下。


    直到坐在走道那边的张家兴拍了拍他，说：“肖副队？你怎么看？”


    肖时钦才木然地扭过头：“什么事？”


    “你还没看吗？选手群里都闹翻天了！估计消息太多你刷不到了——我私发给你。”


    说话间张家兴就给他私发了一条链接。肖时钦这才拿出手机，略过未阅读的一大堆信息，找到张家兴的聊天记录点开。


    几乎就在嘉世战败的同一时间，一个专门报道电竞圈内花边新闻的报刊就在微博上迫不及待地发出了一条新闻预告——


    《豪门的陨落：天灾还是人祸？》


    配图是几份合同的截图，无头无尾。


    其中一份截取了合同期限与薪资待遇部分。薪资微薄得像是青训营选手领的低保，但合同时限却长达十年。


    另外两份截取的则是商务利润分成，俱乐部名和选手名均打上了马赛克，但俱乐部从选手代言费中抽走的分成竟然高达90%。高利贷都不敢写出这种数字。


    这几份合同荒谬得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而标题中指的陨落豪门——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明眼人都知道它是谁。


    针对嘉世的舆论趋向在一周前就开始非常明显，即使是刻意不去看新闻的嘉世选手也有所耳闻。


    从叶修的真名被曝出的那天起，只要嘉世这边进行公关，就总有一道刺耳的声音从各种角落冒出来，有时候是正式报刊，有时候是捕风捉影的自媒体，用非常高超的技巧撕破陶轩话术中的漏洞，甚至能拿得出不少实锤的证据。让嘉世这段时间承受了不小的舆论压力。


    现在又爆出这种猛料。


    车上的人都忍不住朝陶轩那边投去视线。


    巴士沉默地停在了酒店门口，车门打开，江羡渔跟着肖时钦一起走进酒店，一直到他的房间门口。


    肖时钦停顿片刻，没有抬头看她，轻声说：“抱歉，小渔。”


    “嗯？”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肖时钦终于转头，朝她露出一个哭一样的微笑，“对不起啊，今天不能陪你了。”


    江羡渔用力拥抱了他，点点头：“嗯。我理解的。等你恢复好了，一定要第一个联系我！”


    “好。”


    134.


    肖时钦的房门合上，江羡渔抬起头，看到了在走廊尽头凝视着自己的陶轩。


    她也有自己的战斗要去面对。


    135.


    “是叶修要你做这些事的？”陶轩扬起的手机上，正是那条爆料微博发的合同截图。


    “你认识的叶修是这样的人吗？”江羡渔反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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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不明白了，无亲无故的，你费劲做这些是为了什么？真就伸张正义？”


    “对。可以这么理解。”


    陶轩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够了，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正义？你多幼稚啊小渔。你以为我赚的钱都是为了自己享受？这么大个俱乐部大楼，这么多的员工，都是靠我养着的！嘉世的比赛场馆，今年闲置了整整一年，我就干付了整整一年的维护费用。你们吃的、喝的、用的，出门坐的飞机、坐的车，哪一样不是用嘉世的资金置办的？真当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不像那些选手——打好比赛就可以了！我要赚钱啊，在商言商，江羡渔，我这个位置的任务就是赚钱！”


    “在商言商。”江羡渔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也笑了笑，“陶老板是想和我聊聊做生意的事吗？”


    “哼。”陶轩不屑地冷笑，“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过是靠着家里给的资源和渠道抢跑罢了，没了你爸爸的托举，你又有什么本事？”


    “对啊，我生来就是这样了，资源就是比普通人要好。”陶轩的话对江羡渔没有造成丝毫伤害，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接着说了下去，“但是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社会责任，一旦你拥有的财富和你承担的责任不匹配，你就会被市场淘汰——陶老板，这才是你该学会的‘在商言商’。


    我爸爸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这样全力支持我的。这次我能拿到这些资源，是因为我让爸爸认可了我——我是在行使正确的社会责任。


    陶轩，你昧着良心给叶修大神发出那样的薪水时，你纵容手下将他排挤出战队时，你默许我跟孙翔他们签下90%的分成时，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成功了，成了荣耀各大俱乐部老板的典范，荣耀联盟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会有选手相信未来吗？他们会像现在的选手这样专心于竞技吗？那些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看到荣耀联盟变成一潭死水，即使荣耀再有趣，他们还会将成为职业选手当作目标吗？


    到时候荣耀会变成什么样？我可以告诉你：赛前高层带头开赌局，骗观众和粉丝下注，然后找一批包装出来的草包打打假赛，比赛阵仗越办越大，资金越来越多，假赛越打越猖獗，然后——嘭！”


    江羡渔忽然发出一个爆破音，把不知不觉就认真听起来的陶轩吓了一跳，江羡渔正伸手指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有一天，泡沫就炸了。荣耀就臭了，烂了。


    陶轩，我讨厌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对叶修大神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你是最低劣的商人，你的贪婪一旦成功，它将会毁掉整个行业，毁掉无数人的梦想。


    我做这些事，就是要让你的嘉世垮掉，让整个荣耀联盟的俱乐部老板都看看，身为老板的底线在哪里，责任在哪里，让他们引以为戒——一个连尊重选手、尊重竞技都做不到的老板，还在这儿叫嚣什么‘在商言商’？”


    陶轩被她这一席话镇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嘴硬地反驳：“你……少上纲上线！如你所说，凡是都要有个度，难道叶修他之前做的就是对的？专注荣耀，呵，说得好听，但现实吗？现在的荣耀，哪个选手不想要出名？就他高尚？他高尚的代价是我在付的！是整个嘉世在帮他买单的！”


    江羡渔忽的感觉到一股的悲伤，她发现自己竟然共情了此刻的陶轩，低声说：“很羡慕吧？”


    “……什么？”


    “叶修大神他……真的很让人羡慕吧？”江羡渔垂下眼睛，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最开始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可以选择不露面、不接商务。因为喜欢荣耀，就可以让生命中只有荣耀。这是多幸运的人才能活得这么任性啊。就算是我，都得接受生活被父母操控的命运呢。为什么叶修大神就可以这么自由呢？而且实力还那么强大。”


    “……”


    “陶老板，你也很羡慕他吧？”江羡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那还是第三赛季时候的事了，嘉世拿到了三连冠，叶修大神照常打完比赛就消失了——那时我看着你们拿冠军奖杯的画面就在想——嘉世的老板对叶神可真好啊，这么任性的要求也能接受，他们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不知是哪句话让陶轩破了防。


    江羡渔看到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马上又变得痛苦了起来。他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