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南推着轮椅，横穿广扬，朝着尽头那家杂货铺走去。


    她身穿剪裁得体的黑色制服，曾经笔直如瀑布的黑色长发，此刻略显散乱地垂在身后，几缕发丝挣脱了束缚，贴在她苍白的脸颊旁。


    那双包裹着她修长双腿的乌黑长靴，沾染了地面未干的泥尘，曾经每一步都落地有声的沉稳，如今步伐却有些虚浮，仿佛每抬起一步，都要耗尽巨大的心力。


    那张知性的脸庞上，疲惫刻下了淡淡的阴影，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眼，在望向你时，依然会习惯性地流露出一丝属于航控指挥官的温柔。


    只是眼底深处，那片名为“过去”的海洋，早已风暴止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与劳累。


    那是一种用尽全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倔强。


    那是《不知去向的母亲、生病的父亲、叛逆的弟弟和坚强的她》


    被从律教所的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外面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大法则被推翻，查尔斯进入临渊者生死不明去向未知，主降下神罚将灯塔拆解，她的父亲摩根被一群人挂在杆子上游行......


    当她不顾一切冲上去将摩根救下时，她的父亲已经昏厥。


    再次醒来，摩根就变得痴痴呆呆，甚至忘记了如何称呼她的名字。


    他的眼神是那样清澈，却又那样陌生，像个懵懂的孩子，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哭泣的女儿，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那一刻镜南才明白，父亲虽然活了下来，却以另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是阿尔茨海默症，一种在旧世界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被治疗的疾病。


    她带着父亲，随灯塔上的许多人一起，在地面那个名为【新灯塔】的城市里安顿了下来。


    只是安顿并不意味着安宁，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奇怪的目光如影随形。


    人们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混杂着不屑、怜悯与憎恨的议论声，像看不见的荆棘，缠绕着她每一步。


    “看，那不是摩根城主吗！诶，我听说他的基因检测是个尘民嘞！”


    “是吗？真的假的啊？可三大法则不是他自己颁布的吗？”


    “可不是吗，他的儿子是光影会首，女儿是以前灯塔航控室的大官，现在来看，上民？我呸！”


    .......


    面对这些议论，镜南无可奈何，只能低头走快些。她知道父亲“罪有应得”，可那份血浓于水的牵绊，让她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所有屈辱和痛苦默默吞下。


    但好在，还有父亲的挚友——曾经的城防军总司令维克多的帮助，以及那些早就被替换到地面，在地面生活的了一段时间的航空室下属的关怀。让她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来到地面的第三天早上，龙骨村开始对灯塔核心高层进行收容评估，镜南见到了村子里的掌衡【秋实】。


    评估结束后，她几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向秋实掌衡打听了两件事：


    一是治疗摩根这种病的可能性，即有关旧世界【天使】药剂的线索。


    二就是她那叛逆的弟弟——查尔斯的下落。


    秋实对镜南的遭遇很同情。


    于是沉默良久后给了她一个建议：“无论是治病还是寻人，都不是我能解决的。整个龙骨村，或者说整个地面，能决定这两件事的，只有两个人。”


    “你可以去村子里那间叫做‘山里有个小卖铺’的杂货店，找那里的老板或老板娘。”


    于是，便有了此刻的扬景。


    一路上，镜南推着轮椅穿过龙骨村的街道。


    周围的一切都在剧烈地冲击着她被灯塔法则塑造了半生的认知。


    几个孩童在街边追逐打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老人们聚在小广扬上，以远超猎荒者的身体素质进行晨练；一对年轻的男女牵着手走过，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光彩……


    或许，灯塔的悲剧，父亲真的是罪魁祸首之一吧......


    终于，那间挂着【山里有个小卖铺】招牌的铺子，出现在视野尽头。镜南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为轮椅上的摩根整理好衣领。


    可到了店门口，终究还是犹豫地停下脚步，她看了一眼身后热闹的老年人广扬，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最后将轮椅缓缓推到了一棵树下。


    “父亲，您在这里看一会风景，我很快就会回来。”


    镜南刚要离开，摩根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枯瘦而用力，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摩根混浊的眼神里映出她的脸，口中却喃喃念着另一个名字。


    “梅薇，梅薇，我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


    梅薇，是镜南‘母亲’的名字。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镜南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曾想过无数次，若父母再相见，父亲会对母亲说什么。却没想过，这句迟到了数十年的道歉，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她说出口。


    她强忍住涌上眼眶的酸涩，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摩根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件珍宝上的灰尘。


    “父亲，”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我不会离开您。我只是去……去找到一些答案。很快就回来。”


    最后深深看了摩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承载了全部的爱、悲悯与决绝。


    然后，她不再回头，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脸上勉强挂起一个职业化却难掩破碎的笑容，毅然推开了那扇看似平平无奇的木门。


    门开的一瞬间，镜南的世界静止了。


    预想中的狭窄拥挤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法用常理理解的空间。


    一股混杂着古老书卷与温润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


    眼前所见的一切，远非一个“小卖铺”所能形容。


    穹顶高不可攀，如一片真实的深邃夜空，亿万星辰点缀其间，仿佛整个宇宙都被收纳于此。


    门口那尊巨大的全息地球仪正缓缓转动，上面布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详细标记——


    这里是某处【蜕变种】的巢穴，那里是上次发现的【泛生型II号】活动区域，一个个Q版的噬极兽头像旁，是更加珍贵的，代表着幸存者聚落的微光。


    那不仅仅是地图，这是一个人，或者说一群人，用脚步、鲜血和生命，在这片废土上重新绘制出的人类疆域图。


    她的目光扫过一排排高耸的货架，机械义肢、旧世界的游戏机、尘封的书籍、落灰的头环……甚至在一个角落里，她看到了……一辆造型极为狂野的赛博朋克风摩托车。


    镜南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敬畏与不安交织在一起。


    她定了定神，朝着不远处的柜台走去。


    镜南走近，习惯性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能找回一丝属于过去的自己。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清晰：


    “您好，请问，白老板在吗？”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货架中探出头来，怀里正抱着一摞比她人还高的旧世界杂志。


    那是个长相甜美、眼神清澈得像山泉的年轻女孩，脑袋上顶着一只穿着衣服的白色小鸟。


    是在店里兼职的乌兰麦朵。


    “找白老板？”女孩歪了歪头，似乎对镜南的长相没有任何印象，但还是善解人意地温和答道：


    “白老板她早上出去了，不在哦，如果你有什么急事，我可以去帮你通知掌柜的……他现在在后面的觉行者活动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