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灯光从吊箱的门缝渗出。


    0609坐在床沿，将那些见证了他一生的老物件，一件件敛入纸箱。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在举行一扬只属于自己的告别仪式。


    光影教会的旨意已经传达，不出所料，他果然在明天的远行名单里。


    如果放在以前，是那个早已屈从于三大法则、逆来顺受的0609将要远行，那他会把这些承载着“0609来过这个世界的物件”，全部分给周围的尘民，再把最后的奉献点慷慨地留给那些尘民孩子。


    但现在，在4068把地面上的消息带回灯塔之后，0609有了更好的选择，一个真正属于他的选择。


    远行，本就是为了“走出洞穴，寻找真理”，可现在真理都TM自己找上门来踹门了，还远个屁的行！


    明天他0609会“远行”，会离开灯塔，但绝不是像以往灯塔安排好的那样。


    指尖触摸到一块冰冷、平滑的黑色板状物体，让0609动作猛地一顿。


    那是一台老旧的“手机”，屏幕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早已无法点亮。它像一块黑色的墓碑，静静地躺在纸箱底部，埋葬着一段被三大法则强行割断的岁月。


    仅仅是这一下触碰，就仿佛撬动了记忆的闸门。汹涌的往事瞬间席卷了他，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灯塔30年那个残阳下。


    那时，他还不是尘民0609。


    灯塔边缘的栅栏旁，夕阳将一切都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仿佛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


    他牵着【怡佳】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柔软，是他在这冰冷末世里唯一的光源。


    那天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用废旧金属熔炼、打磨了无数个夜晚才制成的金色戒指，在霞光下闪烁着笨拙却真诚的光芒。


    她把手伸向他，他将那枚算不上精致的戒指，就这样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跳跃着金色的火焰。


    他说：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哪怕天塌下来，咱们都要在一起。”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含着泪的眼眸里，映照着整个世界的光。


    他以为那个点头，就是永恒。


    可永恒，在灯塔上，在末世中，是最廉价的谎言。


    摩根颁布的三大法则，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冰山，轰然砸下。


    一夜之间，血脉、情感、所有约定，都被量化成了冰冷的基因评分和生命公式。


    他是尘民，编号为0609。


    而她，却被划为了上民，是上民怡佳。


    他开始躲着她，忍受着思念的煎熬。他可以扛起几百斤的货物，却扛不起她因为和自己接触而招来的鄙夷目光；他可以忍受虫饼的干涩，却忍受不了她为了见自己可能遭受律教所的鞭打的惩罚。


    他们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那个老地方。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那天，怡佳抓住他的胳膊，眼圈通红。


    而0609只是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


    “别再来找我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连自己都憎恨的话语，“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我挨鞭子！你忘了你是谁吗？你现在是上民！而我，只是尘民0609！”


    “0609”这个编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深深刺进了两个人的心脏。


    看着她难以置信的、受伤的眼神，0609的心在滴血。但他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她的“未来”，他必须亲手斩断这条维系着他们过去的唯一的线。


    再这样下去，屡次三番触碰三大法则的底线，是会“死的”。


    0609不想亲手将自己所爱送入那座坟墓。


    于是，他拿出了那块记录了他们所有甜蜜时光的黑色手机，当着她的面，在她的愕然中，用尽全力摔在了冰冷的甲板上。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是他给自己这段感情宣判的死刑。


    屏幕碎裂，就像他们之间支离破碎的誓言与爱情，再也无法被点亮。


    他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腿。


    身后，传来了怡佳那压抑的、心碎的哭声，那哭声像鞭子，抽在他背上，每一声，都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血痕。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她。他成了“尘民0609”，事后，他找回了那台手机，可却因损毁严重，再也无法打开。


    ……


    回忆的潮水退去，0609的手指依旧摩挲着那冰冷的、布满裂痕的屏幕。他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他曾经以为，亲手斩断过去，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现在他才明白，真正该被斩断的，是这该死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法则！是这座吃人的灯塔！


    他将那台破旧的手机放入远行白袍的口袋。


    过去，他将它深埋，是不敢触碰那钻心的疼痛。


    而现在，他要带着它。


    他要带着这块承载着所有爱与恨的碎片，去亲手砸碎那个让他失去爱人、失去名字、失去尊严的世界。


    不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真理，也不是为了宏大的、属于所有人的解放。


    这一刻，他就为了那个没能遵守的誓言，为了那一句“咱们要在一起”，哪怕代价是他的这条老命。


    0609走到墙角，俯身，双手分别握住了镰刀和锤子冰冷的木柄。


    它们的重量，远比想象中要沉。


    这重量，是无数像9033一样夭折的尘民孩童，是无数像他和怡佳一样被拆散的爱侣，是无数被剥夺了姓名、尊严和未来的同胞们，一生的重量。


    窗外，天不知何时，竟已亮起。


    ........


    黎明，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刀，划破了地平线墨色的动脉。


    成百上千的吊箱，如同悬挂在神龛下的祭品，随着灯塔缓缓移动。每一个吊箱里，都站着几个沉默的尘民。他们没有交谈，压抑的寂静中，只有心跳在剧烈擂鼓。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信号。


    “快看，是0609！”一个声音传来，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吸引。


    0609走在通往灯塔主体区域的吊桥上，刺骨的晨风吹得他那身象征着“追逐真理”的远行白袍猎猎作响。


    他迎着风，看向那脚下那壮丽得几乎不真实的景象。


    灯塔的脚下，竟然是一座连绵的雪山。


    雪峰如银铸的利刃，直指天穹。


    而那座横亘天际的柱形灯塔，正沐浴在第一道霞光中，宛如一根被点燃的巨大蜡烛，将光明投向南方的大地。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这是一个何等讽刺的隐喻——灯塔自诩为人类文明的火种，但在某些地方，却将最深沉的黑暗与冰冷，留给了塔内的子民。


    此刻，他0609，将成为那支点亮南天的火烛，哪怕燃烧自己，也要将头顶那冰冷的“大锅盖子”烧破一个窟窿！


    0609从怀里宝贝似的捏出那根马克赠予他的卷烟，放在鼻前嗅了嗅。


    “咔。”


    火柴划亮，微弱却明亮的火苗在风中跳跃。


    他凑近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涌入肺叶，带着一丝尘封已久的、属于“人”的自由味道。


    他没有将烟抽完，而是将它叼在嘴边，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如同发给旧秩序的最后一道讯号。


    然后，在无数尘民的瞩目之下，0609缓缓举起双手。


    将交叉的镰刀与锤头，高高举过了头顶！


    没有呐喊，没有口号。只有这个沉默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动作。


    在瑰丽的日出下，在那雪山与灯塔构成的宏伟画卷中，0609的身形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像一颗飞扬的尘埃。


    然而这颗尘埃，却在所有吊箱中的尘民眼前，投下了一道仿佛能撑开天地的伟大剪影。


    那光，是黎明的光，也是他嘴边卷烟明灭的微光，更是无数双眼睛里瞬间燃起的光。


    光线穿透薄雾，照亮了他高举的、象征着劳作与抗争的图腾。


    在那宏伟的【明烛天南】之景下，这个由渺小尘民点燃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火种”，显得如此倔强，如此震撼人心。


    一个吊箱、十个吊箱、上百个吊箱……


    死寂被打破了。人们看着那个背影，那个年迈的、即将“远行”的同胞。


    在那一刻，他不再只是0609本身，而是所有被压迫者的化身，是反抗本身。


    血液在刹那间沸腾，被三大法则冰封已久的心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搏动。


    终于，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个吊箱里嘶吼出来：


    “人民万岁！！！”


    仿佛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0609依然沉默地高举着镰刀与铁锤，迎着风，面向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


    真正的“远行”，要开始了。


    向着日出，向着新生。


    PS：呜呜呜呜，晚安，白月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