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霞山下的云道长

作品:《烬夜重明

    青霞山的晨雾,总带着松针与露水的清冽,将清虚观半掩在翠色之中。钟磬声悠远,香火味清淡,与无名阁那浸透骨髓的药气血腥,恍若隔世。


    云衍的日常,始于丹房。


    这间位于道观西侧僻静小院的老屋,成了他暂时的避风港,也是他的战场。屋内陈设极简:一榻、一桌、一柜。最显眼的,是那张宽大的木案,上面整齐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瓷瓶、陶罐、石臼、铜秤、以及分门别类晾晒好的草药。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清苦的药香,盖过了道观本身的檀香。


    此刻,他正立于案前。晨曦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双丹凤眼低垂,眸光沉静如水,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药杵。他正在研磨一捧晒干的“紫背天葵”,动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匀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药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沉闷而富有韵律的“咚咚”声,在寂静的丹房里回荡。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研磨的动作看似寻常,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和精准——每一次落点、每一次旋转的角度都仿佛经过千百次的锤炼,没有丝毫多余。这不是寻常药童的笨拙,也不是老郎中的随意,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与毒物博弈后形成的本能。


    “云衍道长!云衍道长在吗?” 一个带着急切和浓重乡音的妇人声音在院外响起,打破了丹房的宁静。


    云衍动作未停,直到将臼中草药研磨成极其细腻均匀的粉末,才缓缓放下药杵。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了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这才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扉。


    门外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农妇,荆钗布裙,面色焦黄,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蔫蔫的男孩。男孩脸颊通红,嘴唇干裂,昏昏沉沉地靠在母亲肩上。


    “道长!求您快看看我家狗娃!”妇人一见云衍,如同见了救星,声音带着哭腔,“烧了两天两夜了,村里的赤脚张开了方子也不管用,昨儿夜里还惊厥了一次!都说您医术通神,求您救救他!” 她作势就要跪下。


    云衍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跪拜。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清冷,却奇异地有种抚平焦躁的力量:“不必多礼。抱孩子进来。”


    妇人连忙抱着孩子跟进丹房。云衍示意她将孩子放在榻上。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孩子,而是走到水盆边,再次净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妇人眼中,更添了几分敬畏。


    他走到榻边,俯身。那双沉静的丹凤眼仔细扫过孩子的面容、口唇、指甲。然后,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孩子纤细的手腕上。他的手指微凉,触感却异常稳定。诊脉时,他眼帘微阖,呼吸几不可闻,整个人仿佛与外界隔绝,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腹下那微弱的搏动上。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让焦急的妇人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他收回手,又轻轻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热邪入里,兼有惊风之兆。” 云衍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赤脚张的方子过于温补,反助热势。”


    妇人听不懂术语,只听到“惊风”二字,吓得脸色更白:“那…那可怎么办啊道长?狗娃他…”


    “无妨。” 云衍打断她,转身走向药柜。他动作流畅地拉开几个抽屉,精准地抓取了几味药材:金银花、连翘、钩藤、蝉蜕、一点点生石膏。他回到案前,取过一张干净的桑皮纸,将药材按比例铺好,手指翻飞间,一个精巧的药包已然成型。


    “此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喂服,间隔两个时辰。” 他将药包递给妇人,又取过一个小瓷瓶,“若再惊厥,取此瓶中‘安神散’绿豆大小,温水化开,撬齿灌服,可暂缓。明日此时,再来复诊。”


    妇人如获至宝,紧紧攥着药包和瓷瓶,连声道谢:“多谢道长!多谢活神仙!诊金…诊金多少?” 她有些局促地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钱袋。


    云衍目光扫过她粗糙的手指和破旧的衣襟,淡淡道:“十文。”


    妇人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么便宜,随即感激涕零地数出十枚磨损的铜钱,恭敬地放在案角,又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


    丹房重归寂静。云衍走到案前,将那十枚铜钱收入一个粗陶罐中——里面已有不少类似的散钱。他拿起湿布,再次仔细擦拭了刚才妇人可能触碰过的案角,以及自己诊脉的手指。仿佛要将所有外界的“杂质”都清除干净。


    日头渐高,丹房外又陆续来了几位求医者。有常年咳嗽的老丈,云衍诊脉后,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字迹清瘦峻拔,嘱咐他去山下药铺抓药;有手腕扭伤的樵夫,云衍只用几根银针,配合一种气味辛辣的药油揉按片刻,樵夫便惊喜地活动着手腕:“嘿!真神了!不咋疼了!道长您这手绝活!”


    云衍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他处理每一个病患都高效、冷静,诊断精准,用药或施针都恰到好处。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和老练,那份面对病痛甚至鲜血(一位割破手的工匠)都毫无波澜的异样冷静,在质朴的山民眼中,便是“仙风道骨”、“深不可测”的最好诠释。


    午后,一位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份礼盒匆匆而来。他对着云衍恭敬作揖:


    “云衍道长安好。小人是城南赵府管家,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拜谢道长。前日我家小公子误食毒菇,上吐下泻,险象环生,多亏了道长施以妙手,一剂汤药下去便止住了吐泻,如今已能进食了!老爷感激不尽,特备薄礼,聊表心意。” 他示意小厮打开礼盒,里面是几匹上好的锦缎和两封雪白的纹银。


    这位赵老爷,是山下一个颇有田产的乡绅。前日他的幼子贪玩,采了颜色鲜艳的野菇食用,中毒颇深。镇上的大夫束手无策,眼看孩子气息奄奄,赵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连夜上山求到了清虚观。


    云衍的目光扫过礼盒,在那两锭白银上停留了一瞬。他需要钱,购买更稀有的药材,打探消息,维持这个身份。但他更清楚,过度张扬便是取死之道。


    他收回目光,神色依旧疏淡:“悬壶济世,分内之事。赵老爷客气了。锦缎贵重,小道方外之人,用之有愧。白银二十两,足抵药资。” 他示意管家将锦缎收回,只留下了那二十两银子。


    管家一愣,没想到这位年轻道长如此“不识抬举”,但见他气度从容,目光清正,也不敢多言,只得讪讪应下,带着锦缎告辞。


    待人走远,云衍才拿起那两锭银子。入手微沉。他掂量了一下,将其中的一锭收入床下暗格——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逃亡资金”。另一锭,他拿起,走出了丹房。


    <span>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span>    穿过两道回廊,来到观主清玄子静修的精舍外。老观主须发皆白,正在廊下打坐。云衍上前,躬身一礼,将银子奉上:“观主,此乃山下赵府所赠药资,弟子留一半以购药材,这一半奉与观中,添作香火。”


    清玄子缓缓睁开眼,目光温和地落在云衍苍白的脸上,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银子,并未立刻接过。他捻须微笑,声音苍老而平和:“云衍啊,你自入观以来,行医施药,活人无数,功德无量。这银钱,你自取用便是,不必拘泥。”


    “观中收留之恩,弟子不敢忘。些许心意,请观主成全。” 云衍坚持道,姿态恭敬,语气却无波澜。


    清玄子注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推辞,接过银子:“也罢。你有此心,甚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云衍洗得发白的道袍,“只是云衍啊,你的药方,固然精妙,然刚猛有余,回护不足。须知治病如抚琴,刚柔并济,方为上乘。你的药方里,还缺一味‘药’啊。”


    云衍垂眸:“弟子愚钝,请观主指点。”


    清玄子却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投向庭院中一株虬劲的老松,不再言语,复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云衍心中微动。老观主的话似有所指,又似只是论医道。他沉默地行了一礼,悄然退下。缺一味药?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缺的何止一味药?他缺的是斩断过去枷锁的解药,缺的是能在这世间立足的“身份”之药!


    回到丹房,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为室内镀上一层暖金色。云衍没有点灯,他走到水盆边,就着盆中清水,看着倒影中那张陌生的、清俊却苍白的脸。水中人的丹凤眼中,沉静之下,是挥之不去的疏离与一丝深藏的倦怠。


    他伸出手指,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脸颊。这张脸,是“金蟾”的坟墓,也是“云衍”的面具。能骗过世人,可能否骗过无名阁那些如跗骨之蛆的追索?骗过自己体内那定时发作的噬心之毒?


    他缓缓抬起手腕,宽大的道袍滑落。夕阳下,那截过分白皙的手腕内侧,一条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青黑色细线,仿佛活物般,在皮肤下极其缓慢地蜿蜒了一下。


    云衍的眼神骤然一冷,如同寒潭投入冰凌。他放下衣袖,盖住那不详的印记。转身走向药柜,取出几味药材,再次投入那无声的、与体内剧毒和无形追兵赛跑的制药之中。木案上,那堆十文的铜钱在余晖下泛着微光,旁边,是赵府送来的、象征着他医术已悄然触及更高阶层的银锭。而他的目光,却越过窗棂,投向了山下,那被暮霭笼罩、暗流汹涌的京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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