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虽被安排去买粮食，但他吵着肚子饿，要先吃东西。


    凌战从杂货店回来，也不理他，背着大背篓，步履沉稳地穿过人流。


    被安排去盯着爹爹购货的两个半大孩子，自动先跟着娘。


    有了几个月安稳且能吃饱的日子，虎子明显壮实了不少，而豆芽则往瘦高发展。两人穿着爹爹给做的新棉袄，棉不够厚，针脚稀疏到有些漏风，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贪婪地吸收着墟市的一切新鲜。


    “娘！看！糖画！”


    豆芽扯了扯凌战的衣角，指着不远处香气四溢的摊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渴望。虎子没说话，但目光也牢牢粘在那金灿灿的糖稀和飞舞的“龙”、“凤”上，喉结悄悄滚动了一下。


    凌战脚步未停。


    目光却扫过糖画摊前那些眼巴巴的孩子，又落回虎子和豆芽竭力克制却依旧泄露渴望的脸上。一种陌生的、细微的触动，在她沉寂的心湖漾开一丝涟漪。


    不再是纯粹的任务或责任，而是看懂了那份小心翼翼的向往。


    “想吃？”她声音不高，在嘈杂中清晰。


    两个男孩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随即拼命点头，眼睛亮得灼人。


    凌战没再言语，径直走向糖画摊。


    虎子和豆芽惊喜地对视一眼，飞快跟上。


    当两枝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糖画——一条龙，一只虎——递到他们手中时，两个孩子捧着如同稀世珍宝，用舌尖谨慎地触碰着，幸福得眯起了眼。


    “慢点吃，别冻着牙。”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夸张痛楚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凌战侧目。只见沈厌正呲牙咧嘴地靠在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旁，他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头上滑稽地包着三丫的花布头巾，脸色有些发白。


    一只手死死按着左侧腰肋，眉头因剧痛紧锁，额角还带着一块新鲜的擦伤淤青。他旁边，缩着那个穿着破烂单衣、瑟瑟发抖的小男孩——正是被诬陷偷包子的小乞丐！


    小乞丐脸上带着泪痕和惊恐，紧紧抓着沈厌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幼兽。


    “沈厌？！”凌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孩子呢？”


    脸上闪过一丝心虚，沈厌马上吸着气，努力展现痛楚：“哎…哎呦…孩子们在家好着呢！有王婶帮忙看着半天…我这不是…不是听说镇上粮价又涨了，想着来看看…谁知…谁知这小子被疤面彪的手下追得慌不择路撞我怀里了…老子能看着他们欺负个小崽子？就…就管了闲事呗…点子背，就被那几个不长眼的堵巷子里了…嘶…这帮孙子，下手真黑！专往老子腰上踹！还好老子身手敏捷…哎呦…”


    他絮絮叨叨地诉苦，眼神却不敢直视凌战。


    私自离村，违背嘱咐，还挂了彩，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


    凌战的目光在他按着腰的手、额角的淤青和小乞丐惊恐的脸上扫过。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稍纵即逝。她没斥责，只对虎子和豆芽道：“看着他。”


    说完，转身汇入人流。


    沈厌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手里刚买、还烫手的烤红薯，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含糊抱怨：“…狠心…也不问问老子伤得重不重…”


    凌战的目标很明确——济世堂药铺。


    老掌柜再看到她，眼中明显闪过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连忙起身躬身。


    “最好的跌打药。”凌战声音清冷。


    老掌柜小心翼翼捧出紫檀木盒：“‘续断灵犀膏’，秘制，对筋骨旧伤最好…就是价贵…姑娘，这药金贵，省着点用…近来…不太平…”他压低声音，眼神闪烁地瞥了瞥门外，“好药难寻了。”


    他话未说完，凌战已将几块碎银放在柜台上。“够？”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药柜，敏锐地注意到几个原本摆放名贵药材的位置空着。


    “够！够！”老掌柜连忙包好药盒递过去。


    凌战接过药盒塞入怀中，转身。目光掠过药铺门口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落在街角阴影里——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她收回视线，走向不远处飘着浓香的李记羊肉汤摊，定下一张大桌子。


    当凌战带着几碗热气腾腾、撒满翠绿葱花和胡椒的羊肉汤和一摞厚实烧饼回来时，沈厌正龇牙咧嘴地试图把烤红薯掰开分给小乞丐，虎子和豆芽则像两个小保镖似的站在一旁。


    “吃。”


    凌战将其中一碗汤和一个烧饼放在小乞丐面前的小木桌上。


    小乞丐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美食，又看看凌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敢置信的惶恐，小身子往后缩了缩。虎子机灵，拿起烧饼塞到小乞丐手里：“吃！娘亲给的！可香了！”


    小乞丐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口咬了一下，滚烫的泪水突然砸在焦黄的饼面上，眼睛瞬间亮了。


    沈厌看着面前奶白的浓汤和酥脆的烧饼，心头那点怨气散了，也似乎缓解了腰上的闷痛。


    “…我们也都又饿又冷的…”他小声嘟囔，嘴角却忍不住翘起。


    凌战没理会他。热汤下肚，腰间的闷痛似乎也缓解了些，沈厌看着凌战平静的脸，心头涌上另一股劲儿。他放下碗，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点场子：


    “咳…凌战，不，娘子大人，不是我说你…你这花钱…也太…太实在了！”他掏出怀里凌战刚送他那个紫檀木药盒晃了晃，“就这玩意儿！老孙头那心比锅底还黑！这‘续断灵犀膏’是金贵，但顶破天值三两！你肯定被他坑了至少一两！还有上次那株野山参！品相多好！根须完整，少说二十年！你那么便宜就卖给回春堂了？亏大了！”


    他越说越激动，痛心疾首：“你要卖药，得找我啊！我沈厌在镇上混的时候，跟哪家掌柜没点交情？上次那参，还有今天你卖的灵药，让我去谈，起码每样多拿回十两银子！还有那些三七片，直接论斤卖？暴殄天物！得分拣，切片，极品片单独卖，价钱能翻倍！你这…完全不懂这里面的门道！白瞎了那些好东西！”


    凌战安静地吃着烧饼，任由沈厌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指点江山”。


    等他告一段落，她才放下食物，推给他一杯热水，淡淡地回了一句：“钱，过冬。应够了。”


    沈厌被她这轻飘飘一句堵得差点背过气，喝了口热水，瞪着眼：“够…够过冬？！凌大娘子！日子不是这么过的！省一点是一点！多攒点钱，开春给孩子们盖间敞亮点的新屋不好吗？买点好布做新衣不好吗？你这…”


    他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脸，忽然觉得自己的“精明”在她这种近乎“无知”的坦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和…无力。他泄气般地摆摆手，“行行行…你说了算…够过冬…这些银子足够过冬啦…”


    他揉着隐隐作痛的腰，终究没再抱怨那盒药。


    凌战的目光扫过那个正笨拙地试图把烧饼泡进汤里、双手紧紧护着粗陶小猪的小石头，又看了一眼沈厌按着腰的手。她站起身，对沈厌道：“带上他。”


    “啊？”


    沈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带…带回村？”随即觉得不真实，眼珠一转，抱怨道：“凌战，不…娘子呀，咱那屋…挤得跟下饺子似的了！再来一个…”


    “多双筷子。”


    凌战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已起身，背起沉重的背篓，“吃完，走了。”


    沈厌看着凌战决然的背影，又看看身边那个茫然无措的小乞丐，吐出一口气，认命地起身，赶紧牵起小乞丐冰凉的小手：“走吧，小子，算你命好…以后…就叫你小石头吧！结实！”


    他那已经变得有些粗糙的大手在小乞丐脏乱的头顶揉了揉，动作上全是笨拙的温和。


    小石头——这个新名字的主人——仰起小脸，看着沈厌，又看看前方凌战挺拔的背影，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麻木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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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人刚走出羊汤馆，就走到了旁边卖小玩意的杂货摊。


    凌战特意挑起一把结实的小木剑，递给虎子。


    虎子惊喜地瞪大眼睛，爱不释手，连声感谢娘！


    她又拿起一个彩色的鸡毛毽子给了豆芽。豆芽兴奋地当场就试着踢了一下。最后，她选了一个憨态可掬、圆滚滚的粗陶小胖猪，轻轻放到小乞丐小石头紧握着烤红薯的手边。


    小石头抬起头，看着手里憨憨的小胖猪，又看看凌战，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麻木的眼睛里一点微弱的光更亮了。他握起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凉的陶猪。


    沈厌还在啃没吃完的烧饼。看着孩子们拿着各自心爱的礼物和满足的样子，再看看凌战沉默却细致的举动，心里像被温热的羊汤泡过，又被那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又暖又痒。


    几人很快就汇入了主街人流，找到粮铺米铺衣铺，买了整整一大车过冬的物资，准备回村。


    才刚走到墟市口，前方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人流迅速向两边退开。


    只见一群黑衣金线虎头纹的彪悍打手，簇拥着一身伤的疤面彪，只间他皮袄随意披着，露出绷带缠绕的胸膛，更添凶戾，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被凌战捏碎的手腕吊着夹板，挂在胸前。


    他叼着牙签，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视街面。


    当看到凌战一行人时，尤其是看到凌战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庞和她身后穿着崭新棉袄、拿着糖画新玩具的孩子，以及那满满一车的货物时，他凶狠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怨毒、淫邪和赤裸裸的贪婪！


    “哟呵！”


    疤面彪停下脚步，咧开嘴，黄牙森森，声音粗嘎刺耳，“啧啧…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给这群小崽子又是糖画又是新衣的…这娘们儿，还有这车货…哪儿发的横财啊？说出来，让彪哥我也乐呵乐呵？”


    他身后的打手们发出猥琐的哄笑，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在凌战和孩子身上爬行。


    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


    摊贩们噤若寒蝉，行人低头疾走。虎子和豆芽虽然害怕，还是攥紧了拳站到凌战身侧。沈厌见多了这么多打手脸色骤变，下意识想把小石头护到身后，腰伤却被这紧张的动作扯得剧痛，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凌战脚步未停。


    她甚至没有看疤面彪一眼，只是微微侧身，将小石头完全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平静地投向疤面彪身后的虚空，仿佛眼前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然而，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的煞气，以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墟市喧嚣仿佛被瞬间冻结，连飘散的烤红薯香气都凝滞了。


    疤面彪脸上的□□猛地僵住！


    那股熟悉的、痛入骨髓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吊着夹板的手腕仿佛又传来被捏碎骨头的剧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甚至忘了自己这次人多，色厉内荏地吼道：“看什么看！晦气！”


    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仓惶离开，背影都透着一丝狼狈。


    直到黑虎帮的人消失在街角，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沈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揉着剧痛的腰，看向凌战平静无波的侧脸，低声道：“…他盯上咱们了…那眼神…要吃人！”


    凌战的目光扫过小石头紧紧抱着陶土小猪、微微发抖的小手，又望向疤面彪消失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将青石板路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


    她眼角的余光，或者某种更深的直觉，清晰地捕捉到街角对面的茶棚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黑衣汉子，正用阴冷的目光牢牢锁定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


    “知道了。”


    凌战的声音低沉如冰，清晰地穿透了墟市残余的喧嚣，回应了沈厌的警告。


    她拉起小石头冰凉的小手，步伐沉稳，押着货车向靠山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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