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树犹春生

    窄巷里秽物丛生,污水横流。


    吧唧一声,赵松风踩中了一摊不明液体,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走进来了。


    赵松风在暗巷中走啊走,他实在和这里格格不入,他的背太正太直了,他的鞋子太净太新了。


    两片推拉门,门上用红塑料皮贴着四个大字,左边是“洗头”,右边是“按摩”。屋里是低瓦数的白炽灯,隐隐只能看到一个男人缩在理发椅里。


    鬼使神差地,赵松风走了过去,手放到了门框上。


    “咔哒咔哒。”门只行进了二十公分便不动了,卡住了。


    隋春生正美滋滋窝在店里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看劲爆小说,听到声响一扭头,看到一个帅得一比吊糟的小伙儿站在他门口和门较劲儿。他将书向下一盖,夹上拖鞋慢悠悠踱了过去,“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别折腾我了。”


    “啊?”赵松风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爽轻盈全须全尾的人。哪儿老胳膊老腿了?


    “我说的是门。”隋春生将赵松风的手拨掉。“开这个门,要用巧劲儿。”


    隋春生手搭到乳白色的塑料门框上,抚慰似的,摸了两把,然后握着门框将门微微抬起,哗啦一声,向边上一推。两人之间,便没了隔障,面与面相交,人与人相见。


    “看到了吧。”


    “啊。”看到了,赵松风看到了曲折的细长指骨和微红的圆润指腹。


    隋春生打量了眼赵松风,这人一身高质合身的衣服,腕上的表透着金属光芒,腿长个儿高,眼神明亮,面庞干净得像是从没吃过任何垃圾食品。


    这人是不是走错地儿了?不过人不可貌相,有时候越是衣冠楚楚的人越是人面兽心,越是面上正经的人越是内心变态。


    “初来乍到没找到地儿?”隋春生问。他遇到过不少新生瓢虫,来到这条街上,看着这紧闭的卷闸门和没人的铺面不知道该如何消费,便跑到他店里来递根烟给他让他给指条路。


    “我想洗个头。”赵松风道。


    “嗷~得嘞,快进来吧。”隋春生欢快地将赵松风迎进来。今晚上的空调钱有着落啦!


    屋子的挑高有些矮,赵松风走进去后总觉得天花板对他的头顶虎视眈眈的。


    店铺的装置很是简单(陋),处处透露着“凑合着用吧”和“我是老东西别乱碰我”。


    “来,躺下吧。”隋春生已经在洗头床前站定。


    赵松风躺了上去,他的腿太长了,整个小腿几乎都落在躺椅外面。这姿势,又怪异又不舒服。


    “来,再向上来一点。”隋春生托起了赵松风的头,动作轻柔。


    隋春生的手指很长,掌心不大。赵松风能感觉到,他薄薄的掌心稳稳地托着自己的后脑,修长的手指绕覆着他的后脑。


    “你不用发力,不用抬啊。头直接放到我手上就行了。”赵松风怕自己脑袋重累着隋春生的手,在暗自发力微微抬头,被隋春生敏锐地发现了。


    “乖,放。”


    听到这这句话,赵松风脖颈一紧又一松,一点点着力放下了脑袋。


    他也是这样和别的顾客说话的吗?


    隋春生调整好头枕后开始调试水温,将出着柔水的花洒覆上赵松风的鬓角,问:“这温度可以吗?”


    赵松风一时出神,忘了回答。隋春生等着他回答,忘了水流。温水顺着鬓角流向耳畔,涌进耳蜗。


    “可以。”话音刚落,赵松风陡生一阵触电感。


    隋春生轻轻拽了下赵松风的耳垂,微凉的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掏了下。


    “你耳朵里进水了。”隋春生道,继而开始移动花洒打湿赵松风的头发,不时翻搅拨弄两下,以便能够湿得更透彻。


    赵松风的心,也像是被他拿了根小棍搅和撩拨,搅得他五味杂陈,拨得他心神不宁。


    润湿头发后,隋春生关了花洒,从脚旁落地放着的一桶洗发水里哐哐挤了一掌心青绿色的液体,双手合并搓了搓,然后大刀阔斧地揉到赵松风的头发上,揉开之后,不轻不重地揉搓了起来。


    赵松风从没有发现洗个头能这么地舒服。隋春生的手像是有魔力,一抓一按一揉之中,几乎要将赵松风的灵魂都给提取出来。


    “你头发很干净,都不用怎么洗。”隋春生道。不多不少地和顾客聊几句天,是他的职业素养。


    “不干净,晚上吃了火锅,有味儿。”


    隋春生嗤嗤笑了下,知道这人和他不是一路儿人。这人怕是没见过十天半个月不洗头的精神小伙或中年劳工。一推开门,那味儿就窜进来了。洗第一道的时候,隋春生都不愿意给他们搓挠,一挠一指甲缝里都是脏东西。


    冲完头发隋春生发现顾客的额头上怎么溅了一小滴泡沫,便用冲干净了的手给他揩了下。不经意间,虎口碰了下鼻梁。赵松风觉得痒痒的,他掠过的鼻梁痒痒的,他掠过的心也痒痒的。


    隋春生找出一条暗紫色的毛巾,给赵松风洗干净了的头发盘搓了几下。盘搓完,他将毛巾留在头枕上搭着,双手遗留在赵松风的颈侧,问:“要按一下吗?”


    隋春生微湿的手若有若无地贴触着赵松风颈侧的皮肤。明明屋里空调温度开得低,赵松风却觉得燥热,所有他碰触过的地方,都不明所以地灼热了起来,“按……按哪?”


    “头啊?不然能按哪?”隋春生的声音很清澈,语调变化小,说起话来像小溪静静流淌。


    “按吧。”赵松风又补充了句,“正好今天没事。”


    说完赵松风内心暗唾自己,加这句干什么,真是画蛇添足,我怎么跟降智了样。


    “好嘞。”隋春生默默在内心的小本本上画了个“+20”,明天的午饭吃什么好呢?


    隋春生用大拇指指腹揉按起了赵松风头发与后颈的交界处。他的手法很好,力量有收有放。赵松风觉得自己像是温和地走进了一片水域。良夜之下,明月高垂,湖面之下是静水流深,湖面之中是玉盘摇晃,湖面之上是熏风过镜。他越走越深,几近埋没,越走越远,岸在何方。


    “你是住在这附近吗?”隋春生问。


    “不是,我住在……”“成功大道那边。”


    “哦,县政府那边,那块儿房价高呀。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隋春生随口说。


    “嗯。”赵松风确实内心犯起了虚,他一个住在城南新区的,大晚上的,跑到城中的城中村来洗头,怎么看都不算合情合理。


    “你头真圆。”按着按着,隋春生突然说道。是的,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圆润的脑袋,应该是家里人在他小时候就有意识地让他睡出个圆头。


    “……”


    “你剃寸头一定也很好看。”


    “可以试试。”赵松风闭上了眼睛,以防自己的眼神乱瞟。其实他这个躺着的姿势,再怎么瞟也看不到自己身后的人。倒是隋春生,处高处居暗位,将身前的人,尽收眼底。


    隋春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赵松风聊着天,都是他问对方答。按了有二十多分钟,隋春生觉得工时拉够了,便结束了服务,自认为黑心地收了赵松风四十大洋,三分客套七分随意地给赵松风送出门去,然后唰啦一拉卷闸门,与世隔绝纵享夜晚。


    他刚出去买了两提雪花啤酒,放冰箱里冰着了,这会儿也冰够时间了。洗头床对面有一扇只容一人穿过的小门,开了门洞,没装实门,只挂了个帆布帘子隔一下,帘子里面,便是隋春生的住处。


    他的房间很是简单,靠墙放着一张老式竹制架子床,这张床其实是个乐器,会在隋春生滚上床、爬下床和翻身的时候自动奏乐,主要的音符为“嘎吱嘎吱”。床右边是一张旧桌子,桌子的四只腿有不同程度的虫蚀痕迹。床对面是一个双开门的老柜子,柜子的背板都掉光了,打开柜子便能看到掉漆的墙面,


    冰箱的门黏住了,隋春生使了两道劲儿才将冰箱门打开,为了冰得快,他将啤酒放在了速冻层,这会儿拿出来,渣渣冰手。


    隋春生蹲在地上,拿了两听酒出来,用一瓶的瓶沿将另一瓶的拉环撬开,灌了一口才站起身来。舒爽。


    他刚去给自己洗涮了一通,一身清爽,这会儿穿着泛着阳光与洗衣粉味的棉质老头背心和大裤衩,一手一瓶冰啤酒,边走边喝,别提有多开心了。他将啤酒往床边桌上一搁,藤椅一拉,打开他在闲鱼上五百块钱淘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始看点适合晚上看的东西。


    “咚咚咚!”屋外传来了毫不客气的敲门声。


    没听见就是没有。隋春生盯着电脑缓慢的启动页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隋春生知道是谁了。他奶奶的。算了,不能这么骂,她奶奶是我太姥姥。他咕嘟咕嘟将瓶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完,起身去了外屋。


    哗啦啦,门一打开,外面便扑过来一团□□,捎带着喷涌而下的呕吐物。


    他妈的他奶奶的他大爷的!


    隋春生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亲切地问候了遍。


    来人是他的小姨,白美丽,他一看到这个女人就烦,但若是连着一星期都看不到她,他便要开始害怕了。害怕她会不会喝假酒喝太多给自己喝嘎了,害怕她会不会又被什么垃圾男人骗了想不开不吃不喝给自己饿死了,害怕她会不会因为缺钱又去做什么乱七八糟的营生给自己套进去了。这时他便会打个电话给她,以下教上地埋汰她两句,实为暗戳戳确认她的安全。每当他听到街坊邻居说xx大桥有人跳河啦、xx超市有人被情夫捅啦、xx路口有人被车创啦,他都会慌忧一下,这个人不会是白美丽吧?


    这是他最烦的女人,也是他最……最在意?最重要?最……爱?


    爱?不对我怎么想到这个b词了。爱个毛啊,爱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就是我最甩不掉的烦人女人!


    隋春生给自己沾满秽物的衣服一骨碌脱掉,身上只留了条内裤,将一坨死肉般瘫在地上的女人捞起来放边上的红塑料凳上坐着,“喝喝喝!天天就知道喝!酒是什么好东西吗?喝死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