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树犹春生》 赵松风从出生开始,就在走着他的父辈给他规划好的路,规规矩矩地,按部就班地,不容抵抗地,无可商量地。
直到有一天,鬼使神差地,他拐进了一条窄巷,走进了一扇窄门。
窄门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心中所有的礼教与规训,都在见到男人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期思县是中原地区的一个大县,大大的贫困县。此地有着能够种植粮食的土壤,却不具备发展农业的土地。因为人太多了,亲兄弟尚能为两厘地抄锄头干起来,谈何发展农业经济。农业是那些有着一亩三分地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农人的糊口之道,不是这个地稀人广的小县城的发展之道。
不过,期思县输在了人多,也赢在了人多。人多了,穷人便多了,卧龙雏凤也多了。受惠于前赴后继的外出务工人士,在源源不断的省外汇款的加持下,期思县发展势头喜人。
赵松风不是考出去的卧龙,也不是闯出去的雏凤。虽然在去往帝都读书前,他一直以期思县为主要居住地。但他的鞋子,从没沾染过期思县的半分黄尘。
他洁净如新的鞋底,踩的是他家永远光可鉴人的实木地板,是铁栅栏与电动门内政府大院的康庄大道,是红旗车里的崭新软垫。
七月酷暑,因为母亲思念,赵松风回到了期思县度假消暑。他每日早晨五点多起床陪着他的父亲在花园里打太极,七点多陪着她的母亲吃苏式早点,中午陪父亲喝潮汕工夫茶,下午给母亲念宗白华与李泽厚的书,傍晚陪母亲散步,晚上听父亲训导。有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倒像个具备儿子功能的工具。
他在期思县的旧友都在省城定居、国外留学或各处游玩,只有一位“地主家的儿子”尚留在老家。
池野得知赵松风回来了,便约他出来见个面聊聊天。
两人约在了期思县中心地段新开的一家星巴克。受家教影响,赵松风从小便有着严格的时间观念。在一杯大溪地风情绵云冷萃喝完之后,他再次看了眼腕上的表,蹙了蹙眉。池野迟到了二十分钟。
其实池野已经到了,他被堵在了商场外面。今天碰巧是周末,新高考之后连高中都双休了,这块儿算是期思县的CBD,他这会儿被成群结队的学生、拖家带棚的电瓶车还有横七竖八的私家车堵得寸步难行。
池野被堵得心烦意乱,路怒症犯,疯狂地打着喇叭。前方的人行道上一位骑着金箭电瓶车的大叔想骂他两句,转头看到是辆气焰嚣张的路虎揽胜,又悻悻地缩头走了。
池野想索性就将车停路边,但又怕哪个不长眼的小破孩或眼神不好的老头老奶奶给他车碰了划了,所以只能挤牙膏似地一点一点向前推行。
商场门口到地下停车场两百米的路,堵了二十分钟。
池野推开星巴克的门,冷风袭来,爽得他炸起的汗毛都顺下去了。
赵松风坐在临窗的位置,拿着个电纸书阅读器在专心致志地看。落地玻璃外面是蹲在地上扒着购物袋里的东西的女人,身旁是叽叽喳喳聊着语文老师、齐司礼和生活费的中学生。
“喂,你看右边窗户边那个小哥哥,好帅呀!”
“长得像二班那个校草,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二班那个能跟他比吗?不是一个档次的好吗?我感觉他跟着一个明星样,就最近新播出的一个电视剧你看过没叫……”
“路上堵死了,我从乡下开到城里才用了二十分钟,搁这超市门口一堵都快堵了半个小时。”池野一屁股坐到赵松风对面,揪起胸前的T恤前后散了散。
赵松风合上电纸书,面上平和,道:“你从乡下来的?”
“是滴呀。现在天天搁乡下窝着。就督督工,平时来领导了招待一下。俺家老头子现在也在乡下,他天天没事干就看着我,不叫我到城里或到外面去乱耍。真是滴,他在乡下养老倒过得滋润。我一个年轻帅气的大小伙子,在乡下都是一憋憋半个月。”池野口如连珠炮。
赵松风将手机推给池野,“刚才将一起点链接发给你你也没点,是在开车吧。你看看想喝点什么?”
“哎呀我直接到前台去点。”池野看了眼桌子上的咖啡纸杯,“你还要喝点什么我去帮你点?”
赵松风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
池野在前台墨迹了十分钟才回来,因为他惊喜地发现咖啡师小姐姐长得很是清丽,便忘乎所以地搭起了讪。
但这场艳遇在咖啡做好后就宣告结束。池野瞅了眼自己三位数的微信余额,一阵心痛。现在他老爹每个月就给他发一千块钱零用钱,他出门都不敢挑家里车没油的时候。不是被扼住经济命脉,他能老老实实待在乡下玩现实版基建种田游戏?
池野和赵松风的聚会,是老友见面,也是互相打探近状和互通消息。
他们二人一聊就聊到了晚上**点。赵松风没有开车,池野提出送赵松风回家。车子驶上街道,池野接到一个电话,他下意识地按了免提,女人发骚的声音立刻充盈在整个车内,“在哪儿呢?人家想你的野了~”
“操。”池野轻骂了一句,连忙带上蓝牙耳机,“在乡下,去不了。”
“骗到我头上来了!我送你的爱儿胖次绑定的我的id,我刚看到你的定位是中山大街的小龙坎火锅店!十分钟之内不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就再也别想近老娘的身!”
女人吼完后啪一下挂断了电话。池野摘掉耳机想要直接扔出窗外,想了想自己要是现在扔了还没钱买个新的,又收回手将耳机扔到了水杯槽里。
自从池野被他老爹断供之后,他身边的小美小丽们如潮水般褪去。什么时候涨潮,要看他卡的额度什么时候恢复和上涨。只有王小棠还愿意被他白嫖。唔这样说好像不太合适。他们的关系始于金钱,但现在池野穷得叮当响了,王小棠还是愿意向池野敞开衣怀。王小棠的姐妹们一致认为她是被白嫖了,并对她表示恨铁不成钢。
池野瞄了眼副驾驶的赵松风,对方面色如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再过两个红绿灯右转弯是去赵松风家的路,过三个红绿灯的话是……
“你走多了。”赵松风冷冷地发言。
池野踩了脚刹车,急刹在了第三个红绿灯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左侧的小巷。小巷里没有路灯,遥遥只能看见一两个不知目的的行人,两侧铺面里散出些红黄蓝绿的光,在晦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暧昧。巷子很是宁静,却给人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浓黑的天幕裹着两排川流向东的楼房,坑洼不平的路承托着充斥着**的房屋和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箱。
赵松风不是个目下无尘的人,他知道这里。这里是期思县薪火相传了二十多年的红灯区。里面的店铺有洗头的、有按摩的、有喝茶的,还有辅导的。都是前头装点门面做做样子当副业,后头才是主业。
穿过夜色与暗灯,池野看到王小棠站在廊檐下抽烟。两节胳膊两节腿,一节脖子一节脚,妈的真白真细真长,看得他心神荡漾。
啪。赵松风关上了车门。
池野回过神来,忙放下车窗,“怎么下车了?哎呀我一脚油门跑多了,快上来我掉头送你回去。”
赵松风爽朗地笑了笑,当然这个爽朗是他装的,“吃多了想消消食,我自己走回去,你不用管我了。”
“那好吧。”池野讪讪地道。
池野将方向盘向左打死,拐进了小巷。他的车像只庞大的甲壳虫,笨重地爬进了幽黑的巢穴。
赵松风站在绿化带旁点了根烟,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烟雾缭绕中,一个身影闯入他的眼帘。他看到了一片月色下的后颈,一节发力拎着东西的窄腕,和一段不经意间流露而出的劲瘦的腰。
今年夏天,怎么这么热。空气像是黏住了,黏胶一般,凝滞不流通,热得人喘不过来气。
烟雾散去,朦胧消尽。那人儿也不知散到何处去了。
火舔舐到了赵松风的手指,他才发觉烟已燃尽。他弹了下烟,烟灰散落一地。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垃圾桶。最近的垃圾桶在他斜前方的窄巷里,两个暗绿色的垃圾箱,箱里箱外都堆满了垃圾,上面是蚊蝇乱哄乱抢,下面是污水肆意流淌。
他没有向垃圾桶走去,也没有顺手将烟把扔到绿化带里去,他就这么夹着烟,转头走了。
五百米后,他妥善地将烟扔掉。对的,这样才是正确的,什么东西都有它应该待的地方,垃圾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但是,他妈的今年怎么这么热。
赵松风转身回头,走进了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