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步履如常

作品:《一枕槐安

    第六章


    辰时将至,袂云城在晨光中苏醒。城东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威严。侧门处,一个穿着骛府三等仆役灰布衫的中年管事已等在门檐下,神色平淡,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目光扫过巷口,落在那道缓步走来的清瘦身影上。


    沈怀安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浆洗得异常洁净的旧布衫,颜色黯淡,却不见一丝褶皱。身形挺拔,步伐不疾不徐,仿佛不是踏入这象征着权势富贵的门庭,而是走向一处寻常书铺。只有紧抿的唇线,和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眸深处,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停在侧门前三步之遥,微微颔首:“有劳管事。在下沈怀安,应骛公子之约,前来誊抄文稿。”声音清冽,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


    管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谄媚或局促,却一无所获。这少年像一块寒潭里的石头,沉静,冰冷。他略一点头,侧身让开:“跟我来。”语气谈不上热络,也谈不上轻慢,是公事公办的平淡。


    侧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宽阔的庭院,精致的抄手游廊,奇石堆叠的假山,潺潺流过的活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富贵气象。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新和隐约的檀香,与城南陋巷的浑浊沉闷截然不同。沈怀安目不斜视,视线只落在前方引路管事那灰色的衣角上,仿佛周遭一切繁华皆是幻影,与他无关。每一步落下,都像踏在无形的冰面上,需要极致的谨慎。他告诫自己:此地非久留之所,银货两讫,速战速决。


    管事将他引至一处僻静院落。院中花木扶疏,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亭亭如盖,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正房廊下,已摆好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齐备,皆是上品。砚台里墨香清雅,宣纸细腻如雪,与书铺里那些劣质的纸墨天壤之别。


    “沈公子在此稍候,少爷稍后便到。”管事交代一句,便退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沈怀安一人。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文具,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站在案边,身姿笔直如松,目光落在庭中那株盛放的玉兰上,花瓣洁白,不染纤尘。他需要这份清冷来压住心底那丝因陌生环境带来的、细微的不安。时间一点点流逝,蝉鸣在浓荫里响起,更添几分幽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快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院落的宁静。骛川一身月白色锦缎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仿佛带着一身阳光。他目光径直落在廊下那道清瘦孤拔的身影上,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


    “沈公子,久等了。”骛川声音清朗,带着惯有的随意,目光却像探照灯,毫不掩饰地落在沈怀安脸上,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沈怀安闻声,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骛川,微微躬身行礼:“骛公子。”动作标准而疏离,眼神清冽依旧,如同初见时那般,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这位天之骄子与那书铺王老板并无本质区别。


    骛川心中那点期待落空,反而激起更浓的兴趣。他走到书案旁,随手拿起一卷泛黄的书册,丢在案上:“喏,就这些。历年秋闱的一些策论集子,还有几本讲北境风物兵备的杂记,堆在库房也是积灰。你挑拣着有用的,誊抄清楚便好。”他语气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交易,目光却始终锁着沈怀安。


    “好。”沈怀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他走到案后坐下,并未去看骛川,也未立刻动手。他先是用指尖轻轻试了试砚台里的墨,浓淡适宜。然后取过一张净纸,拿起那支上好的狼毫小楷笔,悬腕,落笔。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


    骛川并未离开。他抱着臂,斜倚在廊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见沈怀安提笔落墨,手腕沉稳,笔尖在细腻的宣纸上轻盈游走,一个个清隽工整、筋骨分明的字迹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饱含力量。那专注的神情,微抿的唇角,低垂的眼睫,在晨光和玉兰树影的映衬下,构成一幅沉静而孤高的画卷。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疏离又专注的气场,与这富贵庭院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骛川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安静地观察一个人写字。他见过舞文弄墨的名士,也见过寒窗苦读的学子,却从未见过像沈怀安这样的。没有故作姿态的风雅,没有求取功名的焦灼,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苛刻的认真。仿佛笔下的字,便是他的世界。这份专注,带着一种令人无法亵渎的力量。


    “你……练字多久了?”骛川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试图用闲聊拉近距离,驱散那无形的隔阂。


    沈怀安笔尖未停,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自幼习之,聊以糊口。”八个字,便将骛川的试探挡了回去,也将自己的位置划得清清楚楚——雇佣关系,仅此而已。


    骛川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他踱到案边,低头去看沈怀安正在抄写的那页。那是一篇关于北境屯田的策论,写得颇有见地。他随口道:“这屯田之策,看似稳妥,实则见效太慢。北狄狼子野心,岂会坐视我朝在边境屯粮筑城?依我看,不如集结精兵,主动出击,犁庭扫穴,方能一劳永逸!”


    他语气激昂,带着少年武将惯有的锐气和对沙场的向往。这话,他在父亲和秦叔面前也说过,得到的是赞许或提点。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怀安,想看看这个“与众不同”的书生会作何反应。


    沈怀安依旧没有抬头,笔尖依旧稳健。只是在他誊写到关于屯田初期可能遭遇袭扰的段落时,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兵者,凶器也。战端一启,粮秣先行。无三年之积粟,何以养虎贲之师?无坚城为凭,何以护运粮之道?屯田筑城,非为怯战,乃为固本。”他顿了顿,笔尖流畅地写下“固本”二字,墨迹饱满,“本固,则进可攻,退可守。若只图一时痛快,倾国之力以逞兵锋,胜则罢,若败……”他抬起眼,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落在骛川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则千里沃野,尽成焦土;百万生民,皆为枯骨。公子以为,此乃良策?”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有激昂的辩论,只有冷静的分析和沉重的诘问。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压在骛川那番“犁庭扫穴”的豪情之上。


    骛川脸上的随意笑容彻底僵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沈怀安那番冰冷而残酷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浇在他炽热的沙场梦上,让他第一次直面战争背后血淋淋的代价。那句“百万生民,皆为枯骨”的诘问,更是在他心头重重一击。他怔怔地看着沈怀安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认知的崩塌和一种近乎狼狈的震撼。


    沈怀安问完,便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笔尖继续在纸上流淌,仿佛刚才那番足以让普通学子或武将深思的话语,不过是随口一提。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他笔下那刚劲有力的“固本”二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家将阿武略显慌张的声音响起:“少爷!少爷!查到了!那书铺姓王的黑心老板果然……”


    阿武的声音在众人抬头之时戛然而止,此刻他已经冲进了院子,一眼看到了书案后的沈怀安,以及自家少爷那异常难看的脸色。他猛地刹住脚步,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瞬间变得尴尬无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沈怀安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震撼失语的骛川脸上,移向门口惊慌失措的阿武。


    “查到了?”他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查我?”


    阿武的脸憋得通红,慌忙摆手:“不、不是!沈公子您误会了!是少爷见那……”


    “够了。”骛川猛地回过神,及时喝止了阿武。他此刻心乱如麻,既有被沈怀安话语冲击的余悸,又有对阿武莽撞的恼怒。他看向沈怀安,试图解释:“沈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怀安却已经垂下眼帘,目光落回纸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骛公子行事,果真周全。先是‘市价’相诱,再是‘查’清底细。” 他笔尖重新落在纸上,沙沙声再次响起,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冰冷疏离,“公子放心,沈某身家清白,不过一介寒门孤子,只为几两药钱折腰,当不起公子如此‘费心’。抄完今日份额,沈某自会离开,不污贵府清静之地。”


    他说完,便全身心投入到笔下的字迹中,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能将空气冻结。那“查到了”三个字,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所谓的“六倍工钱”,所谓的“誊抄文稿”,不过是个幌子。这厮纨绔,竟在背后调查他?将他沈怀安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被查清底细才能放心使用的物件?还是…一个可供消遣取乐的玩物?


    骛川看着沈怀安瞬间冰封的侧脸和那毫不掩饰的讥诮,听着那番诛心之言,只觉得百口莫辩。


    他让阿武去查,本是想查清那书铺王老板是否克扣沈怀安的工钱,想着若真是如此,便顺手整治了那黑心老板,也算间接帮了沈怀安。他哪想到阿武这个莽夫,说话说半截,偏偏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还用了最引人误会的字眼!他狠狠瞪了阿武一眼,后者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骛川张了张嘴,看着沈怀安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所有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在对方听来都只会是虚伪的狡辩。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本意是想拉近一点距离,结果却将对方推得更远,误会更深。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第一次觉得事情变得如此棘手。最终,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一脸懊丧的阿武,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无比憋闷的小院。


    今日这场“交易”,似乎正朝着一个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沈怀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下沙沙,心无旁骛,只为那换取药钱的银两。骛川的震撼与好奇,于他,不过是耳旁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观水自能知静趣,临山何必竞高峰。


    慢慢来哈…我们攻是成长型…请给他一点时间谢谢…后续会猛起来的…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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