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余烬
作品:《一枕槐安》 第七章
灶膛的灰烬彻底冷透,像沈怀安此刻的心。
天光微熹,勉强刺破破败窗棂上的蛛网,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他靠在土墙边,维持着蜷坐的姿势已不知多久,四肢僵硬麻木,唯有握着祖母的手,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
祖母的呼吸依旧微弱,但比前些夜平稳了些许。那昂贵的药,终究是吊住了一口气。沈怀安缓缓松开手,动作轻得如同拂去尘埃,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稳。他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彻夜的疲惫和深秋的寒意。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带来一阵酸涩的疼痛。
袖袋空瘪,那感觉比寒风更刺骨。孙大夫凝重的神情犹在眼前。“需得用好药吊着”、“价格不菲”…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他本已绝望的心湖。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残余药味的冰冷空气,那气息直灌肺腑,带着一种苦涩的清醒。
沈怀安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冬天了,只记得雪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
巷子深处堆满了脏污的积雪,几个半大的孩子将他堵在墙角。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嘴里哈着白气,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恶意和戏谑。
“快看!沈家的小娘们儿又出来了!”为首那个高壮些的男孩嗤笑着,一把将他推倒在冰冷的雪堆里。积雪混着泥污,瞬间灌进他单薄破旧的衣领,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
“啧啧,这小脸白的,还真是比东街柳员外家的小丫头还俏…”另一个孩子蹲下来,带着冻疮的脏手毫不客气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着光仔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哎哟,瞧这眉眼,长大准是个勾人的妖精!”
“哈哈哈!什么妖精!我爹说了,这叫‘娈童’!”又一个孩子起哄,学着大人粗鄙的腔调,声音尖锐刺耳,“就是给那些有钱老爷当玩意儿玩的!沈怀安,你这张脸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哥几个啊!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混杂着“娈童”、“玩意儿”、“玩物”这样肮脏的字眼,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他幼小的耳朵里。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混合着眼眶里倔强不肯落下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挣扎,想反驳,想撕烂那些恶毒的嘴,可身体被死死按在雪地里,冰冷和恐惧让他动弹不得。那一刻,铺天盖地的不是寒冷,而是比冰雪更刺骨的、深入骨髓的羞耻和屈辱!那些带着淫邪意味的打量和言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仅存的、微弱的尊严。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声濒临崩溃的呜咽咽了回去。他自小便刻骨铭心地明白:这张脸,在城南这腌臜泥泞之地,从来都不是恩赐,是招祸的根苗,是足以将他拖入更黑暗深渊的原罪。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沉默,都要隐忍,都要用一层厚厚的冰壳将自己包裹起来,才能在这恶意丛生的天地间,护住自己和祖母那点微弱的、摇摇欲坠的方寸之所。
……
他草草用刺骨的井水抹了把脸,将自己从回忆中强行剥离。冰冷的触感激得皮肤一阵战栗,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被强行刺醒。模糊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影,嘴唇干裂起皮,而那双眸子,沉寂得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封冻。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深秋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比昨日更甚,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凛冽。青石板上的露水凝结成薄薄的、晶莹的霜花,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沈怀安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步履比昨日更加沉稳,每一步踏在霜花上,都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骛府侧门依旧巍峨紧闭,隔绝着两个世界。那灰衣管事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了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公事公办的平淡神色,侧身让开:“沈公子请。” 语气平板无波,听不出昨日风波的丝毫涟漪。
小院依旧清幽雅致,玉兰树宽大的叶片在晨光中舒展,残留的露珠折射着微光。紫檀木书案上,昨日抄好的几页策论被整齐地码放在一旁,墨迹早已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旁边,又堆上了几卷新的书册,其中一卷边角微卷,带着库房特有的陈旧气息。
骛川,已经在了。
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暗纹的窄袖劲装,更衬得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他背对着院门,负手站在玉兰树下,微微仰头看着枝叶间漏下的天光,背影透着一股与往日飞扬截然不同的沉凝。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俊朗的脸上,少了些惯有的意气风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郁和难以言喻的烦躁。
当他的目光落在沈怀安身上时,那层阴郁似乎瞬间加深,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探究、懊恼,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后的委屈。
沈怀安视若无睹,如同穿过一片无形的空气。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尺量,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骛公子。” 转而撩起旧布衫的下摆,端坐于案后,取过一张雪白细腻的宣纸,有条不紊地研墨。
墨条在砚台中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悬腕,落笔。动作流畅而冰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注视,包括那个存在感极强的少年将军。昨日阿武那句石破天惊的“查到了”,骛川那百口莫辩的窘迫和被戳穿般的恼怒,如同无形的寒冰枷锁,将他彻底封冻在这方书案之后。银货两讫,互不相干。这便是他为自己划下的界限。
骛川看着沈怀安这副将他视为无物的疏离姿态,心头那股憋闷了一夜的烦躁和窝火,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猛地窜起。他昨夜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憋屈。他知晓沈怀安将他一片好意生生扭曲成了龌龊的窥探,此刻看着沈怀安这副把他当成洪水猛兽、恨不得划清界限的冰冷模样,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堵在喉咙里,被那股无名火烧得焦灼难耐。
他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了两步,步履沉滞,玄色的衣角带起细微的风声。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书案后那个清瘦孤拔的身影。
晨光勾勒出沈怀安专注的侧脸轮廓,那过分的苍白和眼底深重的疲惫,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与他笔下刚劲清逸的字迹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骛川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昨日——沈怀安分析北境兵事时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洞见,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他天真的沙场梦上,带来的震撼至今未消。再看看此刻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心中那股强烈的探究欲和被误解的憋屈感疯狂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骛川停在书案几步之外,距离不远不近。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试图打破僵局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平静,但尾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昨日……阿武他行事莽撞,口不择言……他其实是想……”
“骛公子。”沈怀安笔尖未停,头也未抬,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骛川的话头,没有丝毫犹豫。“沈某受雇抄书,银货两讫。”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如同在宣读某种冰冷的律条,“公子府中仆役如何行事,与沈某无关,沈某亦无半分兴趣知晓。”
他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刚劲凌厉的竖,仿佛用墨痕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公子若无要事,还请莫要打扰沈某工作。误了时辰,工钱若有差池,沈某担待不起。”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讽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骛川试图解释的意图上,也扎在他那点微妙的、试图缓和关系的期待上。那“银货两讫”四个字,更是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裸地、不容置疑地钉死在了冰冷**的交易层面。
骛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沈怀安低垂的眼睫,那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仿佛覆盖着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彻底轻视、甚至是被“羞辱”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他胸口发疼。
他骛川何曾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堵回话、如此彻底地无视过?!
“好!好一个‘银货两讫’,好一个‘无半分兴趣’!”骛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压抑着翻腾的怒意,“沈公子果然‘公私分明’,心志如铁!既如此,”他猛地拂袖,带起一阵凌厉的风,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玄色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压抑的暴躁,“你便好好抄你的书,本少爷不扰你发财。”
走到院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猛地顿住脚步,并未回头,只有冷硬的声音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赌气,狠狠地抛了过来:
“今日工钱,管事会按十倍市价结清!沈公子‘担待不起’的差池,我骛府还出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