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碎银几两
作品:《一枕槐安》 第四章
最后一笔落下,模糊的字迹在沈怀安笔下重现清晰。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修复好的经卷双手奉还给早已等候在一旁、满眼感激的小沙弥。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多谢施主!”小沙弥连连合十,小心翼翼地捧着经卷,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沈怀安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完成善举的欣然,只有一片沉静的淡漠。他收拾好案上的清水和棉布,向知客僧与小沙弥行了一礼,便转身朝殿外走去。自始至终,未曾再看倚在柱旁的骛川一眼,仿佛那不过是一尊无关紧要的摆设。
刚走下几级石阶,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怀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这位公子留步!”是骛川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沈怀安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他肤色近乎透明,眼神依旧是那拒人千里的清冷。
骛川几步追到他面前,站定。他气息微促,俊朗的脸上少了些之前的张扬随意,多了几分认真,甚至……一丝笨拙的诚恳?他避开沈怀安那过于清澈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来:“那个…今日之事,是我莽撞。污损经卷,确有不敬。”
沈怀安看着他递出的名帖,烫金的“骛”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没有接。
骛川似乎有些窘迫,手僵在半空,声音却愈发清晰起来:“我府中藏书阁里,确有些积年的文稿需人整理誊抄。我看公子字迹端方,心性沉静,是难得的人才。若公子不弃……”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某种诚意,“工钱,按市价六倍算,如何?”
“六倍工钱”。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沈怀安心头。他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寺内的“制裁”带来的短暂超然瞬间消散,冰冷的现实重新将他攫住。祖母压抑的咳嗽声,药罐里越来越稀薄的苦涩气味,王老板那随时可能扣减工钱的刻薄嘴脸……生活的重轭从未如此沉重。
拒绝?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他看着骛川递出的名帖,那烫金的“骛”字像一张无形的网。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屈辱、不甘,还有一丝被精准戳中软肋的无力。最终,他伸出微凉的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避开了与骛川手指的接触,拈住了那张名帖的边缘。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特有的凉意。
他没有道谢,只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声音干涩,毫无波澜。
骛川似乎松了口气,还想说什么,沈怀安却已转身,将那名帖收进袖中,头也不回地汇入了街市的人流。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而孤直。
骛川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清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香烟缭绕的殿门口,心头那点探究的火苗非但未熄,反而烧得更旺。他站直身体,转而低头嗤笑,眼中神色多了几分情绪。
沈怀安踏出了栖云寺高大的山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寺前石阶照得一片白亮。寺外的喧嚣市声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殿内残留的檀香和沉静。他微微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脚步未停,径直汇入街道的人流,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只想尽快远离这处是非之地,将方才那场意外连同那位骄纵的少年将军,彻底抛在脑后。
此刻,行走在回城南的喧闹街道上,袖中那张名帖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方才在佛殿中维持的、那份因占据道德高地而生的疏离与平静,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屈辱感。
骛川的“六倍工钱”,哪里是什么赔罪或赏识?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俯视与施舍。是对他的变相征服。用他无法拒绝的银钱,轻易地将他从那清冷的云端拉回了世俗的纷扰。他清晰地记得骛川递出名帖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歉疚、好奇和志在必得的复杂光芒。
他再清楚不过,那并非尊重,更像是对一只新奇猎物势在必得的宣告。
沈怀安加快了脚步,仿佛想甩掉袖中的名帖,甩掉那份如影随形的难堪。街道两旁的叫卖声、车马声嘈杂刺耳,更添烦乱。他只想快些回到那方破旧的小院,回到祖母身边。唯有那里,才能让他找回一丝喘息之地。然而,袖中的名帖沉甸甸地提醒着他:辰时将至,骛府侧门。那金玉堆砌的门槛,他终究还是要踏进去的。为了祖母的药,他别无选择。
这份认知,比栖云寺的香烟更沉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阳光依旧灼热,他却感到一股不知名的、透骨的寒意。
---
傍晚时分。
沈怀安踏着被暮色浸透的青石板,每一步都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袖袋里那几块沉甸甸的、带着骛府印记的银锭残留着午后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肉生疼,也灼烧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
他回来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院内比往日更显寂静。暮色中,低矮的屋檐轮廓模糊,像一只疲惫匍匐的兽。
“阿婆?”沈怀安轻声唤道,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屋内没有传来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只有一片死寂。
平日是安静,可今日,却有些静过头了。
他心猛地一沉,快步冲进昏暗的屋内。
此刻,年迈的祖母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炕沿,旁边打翻的粗陶碗里,残留着一点褐色的药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衰败颓废的气息。
“阿婆!”沈怀安扑到炕边,声音发颤。他颤抖着手探了探祖母的鼻息,微弱的气息拂过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立刻转身冲到院角的小灶旁,手忙脚乱地生火,将袖中那几块沉甸甸的银锭掏出来时,指尖都在发抖。他抽出一块最小的,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等着我,阿婆……等着我……”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安慰祖母,更像是在命令自己。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了些许墨迹的旧布衫,揣好银锭,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院门,朝着城南唯一那家稍具规模的“济世堂”医馆狂奔而去。
脚步踉跄,几次险些被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绊倒,他却连稳住身形的念头都没有,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的念头:快!再快!
灰败的脸,冰凉的手,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像冰冷的爪子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怎么会这样?明明昨日……昨日还……
药呢?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就见了底!王老板的刻薄嘴脸在脑中闪过,工钱苛扣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没有钱!拿什么抓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对了…骛府…银锭…他袖袋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成了唯一的浮木。是那个骄纵纨绔的钱!屈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用他的钱?用这带着轻蔑和施舍的钱去救阿婆的命?!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尊严。他几乎要嘶吼出声。
可是…阿婆等不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尊严,什么疏离,在他阿婆的生命面前,轻飘飘得如同尘埃!只要有钱! 只要能救阿婆,管它是谁的!管它带着怎样的印记!他认了!他紧紧攥着袖袋里的银锭,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屈辱就屈辱吧!只要阿婆活着!只要阿婆能喘过这口气!他沈怀安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承受!
快!快啊!脚下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希望和绝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逼得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暮色四合,袂云城华灯初上,城东的喧嚣繁华如同隔世的幻影。沈怀安在狭窄昏暗的陋巷中亡命般冲刺,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巷弄里如同濒死的哀鸣。汗水、泪水还是别的什么,模糊了视线,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眼前只剩下那盏在巷口摇曳的、昏黄的“济世堂”灯笼,像地狱里唯一的光。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如同灌铅,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只有一种被恐惧和绝望驱策的、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那沉甸甸的银锭在怀中剧烈地晃动,每一次撞击肋骨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崩溃与屈服。
其实在改的时候就在想。为啥不能把我们阿婆抱/背过去捏…不过转念一想 阿婆病了 而且人老了经受不起颠簸[可怜]还是让我们小受独自冲出去拿药吧…相当于三分半速跑1000米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碎银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