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笑他权贵多庸碌

作品:《一枕槐安

    第三章


    城南陋巷的黄昏总带着一种被遗忘的疲惫。


    沈怀安踏着青石板上的余温回到低矮的院子,手里攥着今日抄经换来的铜钱。指尖被麻绳勒出红痕,钱币的冰冷触感让他从万千思绪中剥离。他强迫自己将那金玉门庭一闪而过的影子从脑中驱逐。


    屋内弥漫着草药和衰老的气息。祖母靠在炕头,压抑的咳嗽声撕扯着寂静。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挤出微弱的亮光:“安儿……回来了……”


    “阿婆。”沈怀安快步上前,扶住祖母瘦削的肩,声音放得极轻,刻意维持着平静,“今日工钱结了。”他将那吊钱放在炕沿。


    祖母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钱,又去抓孙儿的手,触到那指尖的冰凉和薄茧,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苦了我家安儿了……”


    “阿婆别这么说。”沈怀安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反手将祖母的手握紧,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药快没了,明日我去抓新的。您安心养着。”


    他怎会不知邻里街坊皆笑他呆板、不懂变通。但凡去当名陪读小厮,卖力讨好几名少爷公子,摇尾乞怜一番,也不至于要从事如此廉价的苦力活。可他宁愿守着这方寸之地,靠自己的笔,一笔一划地挣出活路。世事难料,而他早已看透,那权贵之高门,于他,于祖母,是另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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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城西,栖云寺。


    一场法会刚散,香烟缭绕,余韵未歇。沈怀安受寺中相熟的老僧所托,来送几卷新抄的《地藏经》。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旧布衫,身形清瘦挺直,步履轻缓地行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神情沉静,眉宇间带着一种与这佛门清净地相合的疏离感,像山巅终年不化的雪,清冷遥远。


    他刚将经卷交予知客僧,殿门口便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低呼。


    “少爷当心!”


    “啧,碍事!”


    沈怀安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口,一个身着宝蓝色骑射劲装的少年正皱着眉,拍打衣摆上沾染的香灰,正是骛川。他身旁,一个供奉经卷的简易木架被碰倒在地,散落了一地经卷。其中一卷封面朝下,恰好落在他靴边,被他看也不看、后退的步子随意踩了个正着,留下半个清晰的泥脚印,污损了扉页。


    看守经卷的小沙弥脸色煞白,急得快哭出来,看着那被踩脏的经书,嘴唇哆嗦着念佛号,却慑于骛川通身的气派和家将的护卫,不敢上前。


    骛川显然也看到了,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很快被惯有的、出身带来的理所当然取代。他朝身后家将一扬下巴,语气轻松随意:“阿武,赔钱给这小师父,再添些香油钱。”将这看作是一件能用银钱轻易抹平的微末小事。


    “是,少爷。”家将阿武立刻掏出钱袋。


    “阿弥陀佛,施主……这、这是供奉的《妙法莲华经》……”小沙弥心疼地看着那污损的经卷,声音发颤,“不是钱的事……”


    骛川有些不耐烦,正欲再说,目光扫过殿内,恰与不远处的沈怀安对上。那双眼睛,清冽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惊惧,没有谄媚,甚至没有寻常人对他身份的敬畏。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审视?以及,一种极淡、却异常清晰的,不认同?那目光像冰冷的山泉,无声地冲刷掉他方才那点不以为然的底气,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就在阿武将银钱递向小沙弥,小沙弥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香烟:


    “《妙法莲华经》,佛门至宝,非俗物可赎其损。”


    沈怀安缓步走了过来。他没有看骛川,目光落在那卷被泥印污损的经书上,眉心微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痛惜。他蹲下身,小心地避开污处,将散落的其他经卷一一拾起,整理好,放回被扶起的木架上。动作轻柔、专注、一丝不苟,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最后,他才拿起那卷被踩脏的经书,仔细审视污损。封面泥印较重,扉页字迹略有模糊,内页尚好。


    “小师父,”他转向小沙弥,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此卷污损尚可补救。若信得过,我可清洗污渍,重描损字。供奉诵读应无大碍。”


    小沙弥如蒙大赦,连连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多谢施主!”


    骛川完全被晾在了一边。他看着沈怀安旁若无人地接手这场由他引起的麻烦,看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看着他指尖小心拂过经卷的动作,看着小沙弥对他全然的依赖……一种混合着被忽视的尴尬、被“顶撞”的轻微恼火,以及强烈好奇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涌。他何曾被人如此彻底地无视过?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看起来相当之清贫的书生。


    “你……”骛川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和一丝不自在,“能弄干净?”


    沈怀安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顽童:“心若不诚,金玉亦污;心若存敬,泥泞可涤。”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平铺直叙,却像一把无形的尺,精准地量出了骛川方才那份轻慢的分量。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站在更高处的、近乎冷漠的点醒。仿佛在说:你的身份在此,不值一提;你的轻慢,才是真正的污点。


    骛川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脸颊。那句“心若不诚”像一记无形的耳光,让他瞬间哑口无言。他想反驳,想质问对方凭什么用这种眼神、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可对方那清冷平静、仿佛不染尘埃的姿态,竟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对方没有指责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他无法否认的事实。这种被“制裁”、被“俯视”的感觉,陌生又憋闷,却奇异地在骛川心底点燃了一簇更旺盛的探究之火。


    沈怀安不再理会他,只对小沙弥道:“烦请小师父备些清水、细棉布和净纸。”说完,他便捧着那卷经书,走到殿内一处供香客抄经的案几旁坐下,神色专注,仿佛周遭一切,包括那位尊贵的骛小将军,都已化为虚无。


    骛川站在原地,看着沈怀安沉静如水的侧影。盯着他如何用棉布蘸着清水,一点点浸润、吸干污渍;看着他如何拿起一支极细的笔,屏息凝神,如同雕琢美玉般,一笔一划地描摹那模糊的字迹。殿内的香烟在他周身缭绕,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那专注而疏离的姿态,像一座矗立在云雾中的孤峰,清冷、遥远,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却又难以接近的孤高气韵。


    家将阿武拿着银钱,看向自家少爷。


    骛川抬手,无声制止。他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只是抱着臂,倚在殿门旁朱红的柱子上,目光沉沉地锁着案几前那个身影。心底那点被冒犯的恼火早已被强烈的好奇取代。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一个“不相干”的人。那卷被污损的经书,此刻在他眼中,也成了连接那个清冷世界的唯一媒介。他倒要看看,这表面上云淡风轻、生人勿近,甚至有些许咄咄逼人的少年,内里究竟是何模样。


    沈怀安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如芒在背。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笔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怒意。仅见一面便知,此人不过是个仗着父荫、行事莽撞、不知敬畏为何物的纨绔子弟。于佛殿仍粗鄙便可见,此类纨绔,生来便在云端,全然不懂得敬畏。又怎会懂得这些经卷承载的分量?他修复经卷的每一笔,都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身后那道目光所代表的骄横与无知。


    事实上,纨绔日后当如何,他懒得管。


    他只想快点干完好事,然后离这厮纨绔越远越好。


    他的世界,此刻只有指尖的笔,纸上的字,以及那份不容玷污的敬畏。骛川的存在,于他而言,不过是殿内一根碍眼的柱子。修复完毕,他便会离开,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他依旧是那个只为祖母药钱奔波的沈怀安,而骛川,依旧是那个活在云端、与他无关的少年将军。两条线,短暂交错,复又平行。


    只是,无人知晓。其中一条线的轨迹,因这次“制裁”,悄然偏离了预设的方向,留下了一道探究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