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隅清安
作品:《一枕槐安》 第二章
襁褓啼声犹在耳,
庭前玉树已临风。
十七星霜弹指过,
方知驹隙太匆匆。
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袂云城仲夏午后的闷热空气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日头白得晃眼,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街市行人寥寥,大多寻了阴凉处躲避这毒辣的暑气。
城东,骛府高耸的朱墙隔绝了外界的燥热。庭院深深,古木浓荫匝地,引来的活水在假山石间淙淙流淌,带起丝丝清凉。
演武场上,汗珠沿着少年锋利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洇开深色小点。骛川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树影斑驳的光线下闪着健硕的光泽。他手中一杆乌沉沉的镔铁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每一次拧腰、刺出、回旋,肌肉线条随之贲张起伏,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
“喝!”
一声清叱,枪如毒龙出洞,势若奔雷,精准地刺穿了十步外箭靶的红心!枪杆余劲未消,嗡嗡震颤。
“好!少爷好枪法!”场边侍立的几个年轻家将齐声喝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钦服。
骛川收枪而立,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却沉稳。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俊朗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角,更添几分硬朗不羁。随手将长枪抛给侍从,他抓起石桌上的凉茶,仰头灌下大半壶,喉结滚动,畅快淋漓。
“力道够了,收势还差三分火候。”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骛府教习,也是骛老爷昔日的亲兵队长,秦刚,不知何时已负手站在场边树荫下。
骛川回头,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毫无被指点的懊恼,反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秦叔,再来一局?”
秦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依旧严肃:“不急。将军书房等你。秋闱在即,该收收心了。”
骛川飞扬的眉梢微微一挑,随手抓起搭在石凳上的素色锦袍披上,利落地系好衣带:“知道了。”语气轻松,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大步流星朝书房方向走去。
---
城南陋巷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低矮的屋檐下,连一丝风也无。蝉鸣在这里显得格外刺耳聒噪,像是无数根细针,扎进人的耳膜。
窄小的院子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墨、尘土和隐约霉味混合的沉闷气味。沈怀安坐在一张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贫瘠石缝里倔强生长的青竹,瘦削却蕴含着难以折断的韧劲。
汗水顺着清秀的侧脸滑落,在下颌处悬了片刻,最终滴落在手背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痕迹。指尖传来劣质墨块研磨时的粗粝沙沙声,刺耳又熟悉。他恍若未觉。握着细毫笔的手指因长时间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却异常稳定。眼神专注得近乎凝固,紧锁着笔下蜿蜒而出的蝇头小楷。
他在抄经。为城西一家香火不旺的小寺庙抄写《金刚经》,十卷换一吊钱。这活计枯燥、廉价,指节会酸痛,眼睛会发涩,汗水会模糊视线,工钱甚至不如端茶递水的奴仆。但他心无旁骛,每一个字落下,都倾注着他全部的凝神静气。笔下的字迹清瘦工整,筋骨分明,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逸风骨。这手字,是他唯一能握在手中的武器,是他在这世上挣得一口饭吃、换得祖母一副药的依凭。
书铺王老板腆着肚子踱过来,油腻的手指装模作样地捻起一张刚抄好的纸,眯着眼看了片刻凭自己学识认不得几个的字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嗯,还成。就是慢了点。后日庙里就要,你给我紧着点抄,误了时辰,我可不付工钱。”说完,将纸随手一丢,粗糙的纸边擦过沈怀安的手背,留下几道微红的印子后散落在地。王老板背着手,晃着肥胖的身躯踱开了。
沈怀安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完美地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与屈辱。
他抿紧了没什么血色的唇,唇线绷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认真地拾着地上散落的宣纸。没有反驳,没有申辩,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沉闷的回响。
墨汁在劣质的砚台里显得格外浑浊。笔尖再次落回纸上,力道似乎更沉了一分,落笔却依旧清晰稳健。指尖的微颤,只有他自己知道。
日头渐渐西斜,闷热并未消减多少。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黄纸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湿痕,模糊了刚写好的几个字。沈怀安动作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笔,用袖口内侧干燥的地方,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吸干纸上的汗渍。那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古物。模糊的字迹无法复原,他只能裁掉那一小块污损的纸边,在下一张纸上,从被中断的地方重新续写。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确,弥补着因环境带来的微小损失。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院墙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将他和那张破旧的方桌笼罩在阴凉里。暑气稍退,但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带来的僵硬酸痛,却从肩颈蔓延到腰背。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几乎麻木的手指关节,轻轻吁出一口胸中积郁的闷气。视线掠过桌上所剩无几的纸张,又估算了一下时辰。今日的份额,应当能在天黑前完成。
腹中传来清晰的鸣响,提醒着他从清晨到现在,只喝过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他置若罔闻,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饥饿是常客,早已习惯。指尖的酸痛,是握笔的烙印,亦是生存的勋章。
他唯一在意的,是笔下不能出错,是那换来的铜钱,能否在药铺关门前,为祖母多抓一副药。那点微薄的希望,如同暗夜里的萤火,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劣质的纸墨间,一笔一划地刻下清逸的风骨,也刻下他沉默的抗争。
最后一笔落下,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十卷《金刚经》,字字清晰,卷卷工整,整齐地码放在桌上,像一队沉默的士兵。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长时间盯着蝇头小楷,眼前有些模糊。他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疲惫。小心地收拾好笔墨,将抄好的经卷整理好,这才起身,拿起桌上那小小的一吊铜钱。铜钱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感。
他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薄的重量,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这点微薄的铜板,是他和祖母活下去的指望。这点屈辱,与祖母日渐沉重的咳嗽声相比,算不得什么。他早已学会将尊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在最坚硬的壳里,只为了护住那一点点微弱的、名为“活着”的火苗。
---
骛府书房内陈设古朴大气,博古架上陈列着兵书典籍与几件古拙兵器。檀香在兽首铜炉中袅袅升腾,驱散了几分暑意,却平添一股肃穆。
骛老爷端坐书案后,看着眼前身姿挺拔如松的儿子,眼中是掩不住的满意,但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威严:“秋闱在即,策论文章可曾用心温习?莫要仗着几分家传的武艺便轻慢了文事。我骛家世代将门不假,然治世之道,文武缺一不可。这功名,是你日后立身朝堂的根基。”
骛川站在下首,身姿恭敬,眼神却明亮坦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父亲放心,策论经义,儿子不敢懈怠。秦叔也时常督促。”他顿了顿,声音清朗有力,“只是儿子以为,策论当以实务为基,空谈玄理,于国于民何益?北境狄人屡犯边陲,狼子野心!屯田以实边、练兵以强军、筑城以固防,此三策方是当务之急!”
骛老爷闻言,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手指在案上轻轻一叩:“好!这才是我骛家儿郎该有的见识!纸上谈兵终是虚妄,胸有丘壑,心系家国,方是真丈夫!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考场之上,文章锦绣亦是敲门砖。分寸之间,如何既显务实之才,又不失文采法度,还需仔细斟酌。这几日,便留在府中,专心揣摩历年秋闱的佳作吧。”
“是,父亲。”骛川应道,心中那份对沙场点兵的向往暂时按下。他知道父亲的期望,也明白那方寸考场所代表的分量。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书房。
廊下的穿堂风带着庭院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方才书房内的凝重。骛川舒展了一下肩背,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沿着抄手游廊信步走着,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层层叠叠的屋檐,望向城南那片低矮密集的灰色屋宇。那里烟火气混杂,人声市声隐隐传来,是另一个他从未踏足、也从未真正在意的世界。
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探寻,在那双明亮锐利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想起演武场上淋漓的汗水,想起父亲眼中深沉的期许,也想起秦叔口中北境的风沙与狄人的狼烟。胸中那股少年意气,如同被暂时压下的岩浆,在沉稳的外表下奔涌不息。他渴望的是金戈铁马,是建功立业,是像父辈一样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高墙深院里的案牍劳形,终究非他所愿。
脚步停在回廊的转角,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薇探过花墙,几瓣淡紫色的花朵飘落在他肩头。他随手拈起,指尖捻着那柔软的花瓣。秋闱……这锦绣文章,不过是通往他心中那片真正沙场的必经之路罢了。他需要的,是一块足够分量的敲门砖,而非满纸空谈的浮华辞藻。
一丝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府中库房里那些积年的文稿卷宗,或许……并非全无价值?若能寻出些真正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策论,加以誊抄整理,既能应付父亲的要求,或许也能为自己开阔些眼界?总比对着那些陈腐的八股范文要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并未成形。他随手将揉碎的花瓣弹开,看着它们飘落入廊下的池水中。
池水微澜,映着天光云影和他的倒影,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少年将军。
他甩了甩头,将城南那片灰色的屋宇和脑中模糊的念头一并抛开。眼下,还是先去把那几篇被父亲点名的“范文”背熟要紧。
想到此处,他便大步流星朝自己的院落走去,步伐重新变得轻快而坚定。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精致的廊柱和地面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光芒。
草稿本上的内容删删改改了很久。以前的我写作怎么这么稚嫩。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苦笑
我们攻 很典型的一款单纯阳光大男孩呵呵呵呵呵呵。很经典了。
受就是清冷坚韧小白花!咳(bushi我随便乱说的。
对了对了 图片识文字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只会用语音输入法的我有感[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隅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