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仲春·新生

作品:《一枕槐安

    第一章


    天光将明未明,青灰的底色洇开一丝蟹壳青。东边天际裂开一道细缝,微弱的金光挣扎着渗出,带着湿漉漉的凉意。青石板凝着露水,整座城却已筋骨舒展。摊贩支起铺面,蒸笼腾起白雾,面食的甜香混入微凉的晨风。车马粼粼碾过湿滑的石板,留下断续水痕。城东,骛府朱漆大门在熹微中愈显厚重。


    骛府之内,一派与清寒截然相反的炽热。仆役步履匆匆,脸上压着喜气。松烟墨在砚中化开,醇厚的墨香几乎盖过庭中初绽牡丹的甜腻。管家立于抄手游廊下,声若洪钟:


    “西街张记点心可到了?后厨的参汤再煨浓些!给夫人的!”


    声音在空阔庭院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正院上房,门窗紧闭,厚棉帘垂下,隔绝了内外。只有偶尔泄出的一声短促痛呼,如细针刺破外间的焦灼。骛老爷背手在廊下踱步,每一步都踏得青砖闷响。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紧闭的门扉,沉甸甸的期待压得空气凝滞。骛家几代行伍,官至镇边将军,功勋赫赫,子嗣却显单薄。这即将落地的嫡子,承载着延续百年将门荣光的全部重量。


    “哇——!”


    一声洪亮得足以穿云的啼哭,骤然撕裂了沉寂!那哭声带着初生的蛮横力道,瞬间冲散所有凝重。骛老爷猛地顿足,紧绷的肩背骤然松弛,狂喜的红光涌上脸庞,他踉跄扑向门边,声音变调:


    “生了?是男是女?”


    门“吱呀”洞开,稳婆满头大汗,脸笑如菊,抱着襁褓快步而出: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您听听这嗓门,虎啸龙吟啊!将来定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骛老爷小心翼翼接过襁褓,如捧稀世珍宝。里面的小家伙脸皱成一团,闭着眼,却兀自张着嘴,啼哭震天,中气十足。粗糙的手指拂过婴儿红润饱满的脸颊,血脉延续的狂喜彻底淹没了他。他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好!好!好一个虎子!我骛家后继有人!重重有赏!全府上下,赏三个月月钱!”


    欢呼声如潮水席卷骛府,仆役奔走相告,人人脸上皆是荣光。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逼仄陋巷,破败小院内的空气,沉滞如铅。


    低矮厢房光线昏暗,一盏如豆油灯噼啪爆着微弱的火星,映得破败家具与墙上晃动的影子愈加凄清。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陈年霉味和劣质炭火的烟气,刺得喉咙发紧。


    土炕上,一形容枯槁的妇人躺着,身下粗布单子被暗红血污浸透大半。她面如金纸,唇干裂,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响,空洞的眼神望着积尘结网的房梁。接生婆子动作透着漫不经心,草草收拾着,低声嘟囔:


    “唉,也是个带把儿的……可惜了,投错了胎……”


    屋角,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旧袄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一个用旧布勉强裹好的小小襁褓。布片暗淡,边角磨损。婴孩哭声细弱蚊蝇,断断续续,像随时会断气。老妇人浑浊的眼里蓄满泪,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轻拍安抚,喃喃低语,含混不清。一股料峭穿堂风猛地从破旧窗棂灌入,直扑炕上产妇与怀抱婴儿的老妇。


    老妇人下意识侧身,用自己单薄佝偻的脊背,为怀中脆弱的新生命挡住了刺骨寒意。她紧了紧臂弯,将那微弱的哭声更深地护在干瘪却温热的怀抱里。油灯火苗被风扯得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巨大扭曲的暗影。


    襁褓中的婴孩似乎感知到这份笨拙的庇护,哭声微弱下去,只剩细小的抽噎。老妇人布满皱纹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滚落,砸在婴儿包裹的旧布上,洇开一小片深痕。


    “孙儿啊…可惜你来到这世上无父又无母,唯有我这么一个老婆子…孙儿啊…”她低声唤着,声音破碎,是无尽的心疼与茫然。这微弱的呼唤,是这冰冷角落唯一的暖意,也是沈家弃子初临人世,所得的第一份、或许也是唯一一份毫无保留的怜惜。


    ---


    一月后,骛府满月宴,成了袂云城盛事。


    朱漆大门洞开,车马如龙,唱名声此起彼伏。门楣红绸花球在阳光下刺目。庭院张灯结彩,红毡铺地,名贵花卉争奇斗艳,香气混杂着酒菜脂粉气,蒸腾出奢靡暖流。


    正厅高朋满座。骛老爷一身宝蓝锦缎,精神矍铄,与同僚袍泽谈笑风生,笑声洪亮。骛夫人精心妆扮,由丫鬟婆子簇拥,抱着今日主角——小公子骛川,款步而入。


    满月的骛川裹在明黄绣五毒锦缎襁褓里,小脸白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好奇打量满堂珠光宝气与陌生笑脸。他不怕生,不哭闹,偶尔咧开没牙的小嘴咿呀几声,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将军,夫人,吉时已到,请小公子抓周!”管家满面红光,高声唱喏。


    厅堂中央猩红地毯上,琳琅满目:镶金嵌玉的小弓、沉甸甸的铜官印、金元宝玉算盘、竹简书册、文房四宝……每一件皆价值不菲,烛火下流光溢彩。


    骛夫人含笑,在众人瞩目下,轻轻将儿子置于地毯中央。小家伙坐在珍宝堆中,茫然四顾。满堂屏息,目光紧锁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生命。


    骛川乌亮的眼睛扫过闪亮物件。胖乎乎的小手先碰了碰金元宝,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不喜,小手缩回。又好奇摸了摸小铜官印,狻猊兽头硌手,他皱起小眉头。目光最终落在那柄小巧玲珑的玉剑上。和田白玉温润细腻,剑身流畅,剑柄缠着细细金丝,精致威武。


    小家伙眼睛一亮,咿呀一声,毫不犹豫伸出双手,用尽力气,一把将那玉剑牢牢攥在掌心!小手紧握剑柄,仿佛天生就该握住它。


    “好!”


    “玉剑!抓了玉剑!”


    “哈哈,虎父无犬子!小公子将来必是执掌帅印、驰骋沙场的将帅之才!”


    “骛家军后继有人!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短暂静默后,震耳喝彩爆发!宾客纷纷起身道贺,赞誉如潮。骛老爷喜上眉梢,笑声豪迈:


    “赏!重重有赏!”


    仆役端盛金瓜子的托盘鱼贯而入,厅堂气氛沸反盈天。


    巨大的声浪汹涌,穿堂过户,惊动檐下筑巢的燕子。黑影如电,惊慌掠起,冲向瓦蓝天际,消失不见。


    喧腾鼎沸中,骛老爷笑容微敛,转向身旁一位素净道袍、气质清矍的老者——城外青霞观云鹤道长,他特意请来为子批命。道长静坐角落,捻须微笑,未如他人激动。


    “道长,”骛老爷声音压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前日批犬子八字,言‘贵不可言,然命带孤煞,亲缘有缺,尤忌名中带水’……这‘遗川’之名,‘遗’字带水,当真冲克命格根基?”


    云鹤道长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地毯中央挥舞玉剑、咯咯直笑的婴孩,眼神深邃,似能穿透稚嫩面容,见未来洪流与暗礁。捻须的手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喧闹:


    “将军,令公子命格贵不可言,此乃天定。然,其命星高悬,光华太盛,恐有‘高处不胜寒’之虞。这‘遗’字,水势深沉,且隐有‘遗留’、‘弃置’之孤寒意蕴,与他命格中一点潜藏的‘缺憾’隐隐相合。若久留名中,恐非吉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水于他,恐成覆舟之患。”


    他略顿,看着骛老爷骤然凝重的脸色,缓缓道:


    “不若舍此字。单名一个‘川’字。川者,奔流不息,刚健有为。取其势,去其形,化水患为生生不息之力,暗合他命格中的孤勇与锐气。此字刚柔并济,或可助他破开命定孤煞之局,成就顶天立地之业。”


    骛老爷脸上喜色尽褪,眉头深锁。他再次望向儿子。小家伙浑然不觉命运正被言语悄然拨动,兀自挥舞玉剑,对着满堂喧嚣咯咯直笑,天真无畏,充满初生的蓬勃力量。这笑容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头的不安。贵不可言!顶天立地!道长的话语压过了那点关于“缺憾”的隐忧。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重现武将的决断光芒,大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


    “好!就依道长所言!从今日起,我儿便单名一个‘川’字!骛川!取其刚健不息,奔流入海之势!愿他一生坦荡,锐不可当!”


    掷地有声的话语,为盛宴定下重要音符,悄然抹去了那个带着水意与孤寒的“遗”字。而襁褓中的骛川,抓着象征力量的宝剑,正烂漫的笑着,无忧无虑。


    此刻的城南小院,不同于骛家门前的车水马龙,恰恰相反,是死寂如坟。


    屋内药味与淡淡血腥气萦绕不散。沈怀安被祖母抱在怀里,裹着那件洗得发硬、颜色黯淡的旧襁褓。


    论变化,他仅仅比一月前略大些,瘦弱的身躯让人不自觉的泛起心疼怜爱之情。小脸并无血色,只是静静的闭眼睡着。祖母坐在冰冷炕沿,手里拿着粗硬窝头,就着一碗几乎不见油星的清水菜汤,缓慢、艰难地咀嚼。偶尔低头看看怀中婴儿,浑浊眼里是化不开的愁苦与麻木的坚韧。院外街市的模糊喧嚣,更衬得小屋死寂。


    穿堂风呜咽着穿过破败门窗,带来阵阵透骨寒凉。怀中的婴儿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微弱嘤咛。老妇人立刻停下咀嚼,用枯瘦的手更紧地拢了拢单薄襁褓,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住寒风。她低头,布满皱纹的唇轻轻贴了贴婴儿冰凉的额。


    “安儿…我的怀安…睡吧…”沙哑的声音低低哄着,是寒窑里唯一微弱的热源。襁褓中的沈怀安眉头舒展开,沉入无知的梦乡。窗隙漏进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的轮廓,单薄而倔强。


    袂云城的春日暖阳,覆盖了城东的飞檐画栋,也漫过城南的断壁残垣。时光的尘埃无声降落,掩埋了命运初分岔的起点。


    随便写写练练文笔。名字构想是上课无聊的时候瞎写在草稿本上的。全文大概轮廓是有了的,只差细节补充了。放心入。感情会慢慢来,我比较偏向于走剧情[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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