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赐婚

作品:《少卿大人他总在医闹

    龙涎香沉郁的烟气在紫檀木的梁柱间袅袅盘旋,将御书房内熏染得一片肃穆。皇帝背对着门口,正凝神欣赏着墙上新悬的一幅《孤鸿图》。墨色淋漓,一只孤雁振翅于苍茫云水间,意境萧索苍劲。


    裴珩身着绯色官袍,肩绣獬豸,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静立在金砖地上。他低垂着眼睑,长睫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唯有左手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墨玉扳指,触感沁骨。


    “承允来了。” 皇帝并未回头,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手指轻轻拂过画上孤鸿的羽翼,“瞧瞧,薛家献上的这幅《孤鸿图》,笔力遒劲,意境高远,真真是难得的珍品。薛家虽不比从前煊赫,这份底蕴和眼力,倒还在。”


    裴珩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陛下慧眼识珠。此画气象开阔,确非凡品。”


    皇帝这才缓缓转过身。他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眼神却深如古井。他踱步至御案后坐下,目光落在裴珩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周衍那老匹夫的案子,你办得极好。” 皇帝端起案上的青玉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他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屡次三番当廷顶撞于朕,说什么‘奢靡误国’,要朕削减宫中用度……哼,其心可诛。如今他这棵碍眼的大树倒了,依附他的那些枝枝蔓蔓,也不必赶尽杀绝。那个叫林清的医者,不过是周家推出来的替罪羊,罪不至死。朕看,就判个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即可。承允以为如何?”


    裴珩心中了然。皇帝既要铲除周衍这根眼中钉,又要博个宽仁的名声。林清这条命,不过是帝王权衡下的施舍。他面上毫无波澜,只恭敬道:“陛下圣心仁厚,宽严相济,臣谨遵圣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盏,话锋却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地一转:“靖安王前日上了折子,北疆那场仗打得漂亮,又拓了百余里疆土。他可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裴珩心头微凛,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等待着下文。


    “只是这功臣,也有功臣的烦忧。”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无奈,“他那掌上明珠,年岁也不小了。靖安王的意思,是想求朕一个恩典,将他这宝贝女儿赐婚于你,结个秦晋之好。承允,你意下如何?”


    裴珩的指腹在扳指上骤然收紧,冰凉的触感几乎要嵌入皮肉。靖安王手握重兵,军功赫赫,此刻求亲,挟功自重之意昭然若揭。他刚要开口婉拒,皇帝却已抬手,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反应。


    “朕知道,你性子冷清,不喜这些儿女情长。况且……”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语气愈发温和,“朕与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在潜邸,薛家那位老友也在场。酒酣耳热之际,你父亲与薛家那位,曾有过戏言,说是日后若各有一子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虽是酒后戏言,如今故人皆已作古,可这‘诺’字,终究是出口了。你父亲那人,最重然诺,一诺既出,万死莫辞。承允,你说是吧?”


    皇帝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牢牢锁在裴珩脸上,那一声声“承允”,亲昵中透着无形的钳制。


    裴珩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皇帝不仅搬出了靖安王的军功,更抬出了他已逝的父亲!用父亲最看重的“信义”二字,将他死死钉住。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了几分:“陛下,彼时戏言,况两家长辈俱已仙逝……”


    “戏言也是言!” 皇帝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缓,却重逾千钧,“薛家如今是稍显没落,然百年簪缨世族的底子还在。前些日子,他家寻回了早年流落在外的女儿。朕派人细细打探过,此女年方十八,相貌端丽,性子更是温婉柔顺,堪为良配。正可应了当年的戏约,也全了你父亲的信义之名。”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深意,“承允,你如今身居要职,树大招风。与薛家结亲,于你,于薛家,都是好事。纵然你心中不喜,待眼前这些风波尘埃落定,朕许你和离便是。”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无形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将他所有的退路堵死。靖安王的压力,薛家的旧约,父亲的“信义”……最后,连“和离”的退路都看似仁慈地留给了他。可他深知,一旦应下,这桩婚事便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结亲。


    裴珩沉默着。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龙涎香无声燃烧的细微声响。他眼前仿佛闪过父亲自戕于金殿时决绝的背影,母亲枯槁病榻上的泪眼……父亲一生重诺,最终却连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未能护住。这“信义”,何其沉重,何其讽刺!


    皇帝耐心地等待着,目光落在他紧握着扳指、指节泛白的手上。


    许久,裴珩终于缓缓抬起头。那鸦青色的眼瞳深处,仿佛有寒潭冻结,所有的挣扎和抗拒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为臣思虑周全,恩泽深厚。臣父……重然诺,臣不敢有违。薛家女……臣,领旨。”


    “好!” 皇帝抚掌而笑,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这才是裴家的好儿郎!此事就这么定了。待择定吉日,朕亲自下旨赐婚。承允,你且安心去办差吧。”


    裴珩深深一揖:“臣,告退。”


    他转身,绯红的官袍在沉郁的龙涎香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踏出御书房门槛的瞬间,春日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那光芒,却丝毫暖不透他眼底凝结的寒冰,也暖不透指间那枚墨玉扳指传来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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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午后的暖风穿堂过廊,带着庭院里荼蘼花的最后一点甜香,却吹不散薛府前厅那骤然紧绷的气氛。厅堂正中,明黄卷轴已被薛敬远恭敬地捧在手中,那丝帛反射着刺目的光,上面朱砂写就的字迹如同蜿蜒的血痕,深深烙在沈昭的眼底。


    “……大理寺少卿裴珩,才器卓荦,国之栋梁;薛氏嘉宁,淑慎性成,名门毓秀……天作之合,特赐婚配……”


    宣旨内监尖利的声音早已远去,余音却像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沈昭的耳膜。厅内短暂的凝滞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狂喜的喧哗。薛敬远捧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脸上是难以置信又夹杂着巨大荣光的红晕。主母宋氏端庄的面容上终于裂开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深处,是尘埃落定的算计与得偿所愿的松弛。仆役婢女们更是喜形于色,低声的恭贺此起彼伏,整个薛府仿佛瞬间被泼天的富贵和权势点燃。


    唯有沈昭。


    她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僵的孤鸟。方才在众人簇拥下跪接旨意时强撑起的平静假面,此刻寸寸碎裂。血色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只余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明黄卷轴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千斤巨石,狠狠砸在她心上,砸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江倒海般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厅堂里嗡嗡的贺喜声、父亲激动的话语、嫡母矜持的笑声……一切都扭曲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水幕。她甚至感觉不到背上鞭伤和右手断指的剧痛,只有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她浑身血液都结了冰。


    裴珩……


    那个撕碎她清白证物、踩断她手指、将林清逼入死地的恶魔……


    竟成了她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