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宁

作品:《少卿大人他总在医闹

    薛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的狻猊兽首铜环泛着冷光。沈昭站在阶下,粗布衣裳沾着泥污与暗褐的血迹,右手指骨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肩背的鞭伤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下都撕扯着神经。她挺直了脊背,那点支撑着她的力量仿佛随时会耗尽,单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石阶上,被巨大的门影吞噬。


    守门的仆役是个三角眼的中年汉子,正倚着门框剔牙,斜睨着阶下这个形容狼狈的不速之客,眼神里满是市侩的轻蔑与不耐。“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婆子?也不睁开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滚远些!别污了薛府的门楣!”


    沈昭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血气与屈辱。她未置一词,只缓缓抬起了未受伤的左手。掌心摊开,一枚玉扣静静躺在那里。冰种翡翠剔透如凝冻的深潭,纯净的碧色在暮光里幽幽流转,边缘缠绕的金丝莲纹精巧绝伦,无声地诉说着不凡的来历与价值。


    三角眼仆役剔牙的动作猛地僵住,那点漫不经心的轻蔑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转为难以置信的惶恐。他死死盯着那枚玉扣,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剔牙的竹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这……”他声音发颤,几乎语不成句,方才的倨傲荡然无存,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慌乱。他猛地站直了身体,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小、小的有眼无珠!姑娘恕罪!您……您稍等!稍等!” 他再不敢直视沈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用力拍打着沉重的侧门小扉,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开门!有贵客!禀报老爷夫人!”


    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另一个年轻些的仆役探出头,满脸不耐:“贵客?这都什么时辰……”话未说完,目光触及沈昭掌心的玉扣,以及她那张被泥污和憔悴掩盖、却在抬眸瞬间依稀显露出轮廓的脸,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抽气。他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沈昭脸上和那玉扣间来回扫视,惊疑不定,最终化为一片骇然。


    “像……太像了……”他失神般喃喃低语,随即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快!快请进来!姑娘这边请!”他慌忙侧身让开通道,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


    沈昭收回左手,将那枚冰凉的玉扣重新攥紧,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沉默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阔别十三载、却依旧散发着熟悉而压抑气息的府邸。沉重的朱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线天光。


    引路的仆役脚步匆匆,不时偷眼打量沈昭,眼神复杂。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假山,沿途遇见的婢女仆妇无不驻足侧目,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深宅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天爷……那是谁?”


    “那脸……莫不是见了鬼……”


    “嘘!噤声!没看见前头引着的是老爷身边的人么……”


    议论声在踏入灯火通明的前厅时戛然而止。厅堂轩敞,檀木家具泛着沉暗的光泽,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暖意,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


    上首主位端坐着薛敬远,薛家如今的家主。年近五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俊轮廓,只是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眼神沉郁,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暮气。他身旁坐着主母宋氏,身着宝蓝缂丝袄裙,发髻一丝不苟,插着点翠步摇,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有的雍容端庄,只是那端庄下,似乎凝着一层薄冰,眼神扫过沈昭时,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下首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他穿着月白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与薛敬远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明朗的英气。他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待沈昭被引进来,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猛地站了起来,茶盏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沈昭的脸,嘴唇微张,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某种尘封的记忆被骤然掀开的震动。


    “宁……宁宁?” 他脱口而出,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是他记忆深处,属于那个总爱缠着他、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的、带着奶气的昵称。这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瞬间让整个厅堂的空气凝滞了。


    薛敬远的目光在沈昭踏入的那一刻便牢牢锁定了她。当那张酷似亡故爱妾沈氏的脸庞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他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背骤然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去,眼中翻涌起滔天巨浪般的复杂情绪——震惊、痛楚、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被岁月掩埋的、深沉的愧悔。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沈昭,仿佛要将她看穿。


    主母宋氏脸上的雍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端起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眼神锐利如刀,在沈昭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破绽,最终却只在那酷似的轮廓里看到令人心悸的真实。她强压下眼底翻腾的暗涌,放下茶盏,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紧绷的审慎:“你是何人?为何持此玉扣擅闯薛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昭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她背上的鞭伤和右手的剧痛在死寂中叫嚣,冷汗浸湿了鬓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迎向薛敬远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分量:


    “薛大人,薛夫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她的兄长薛霁,最终落回薛敬远脸上,“民女沈昭。家母……沈氏婉娘。”


    “婉娘”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薛敬远的心口。他身体剧烈一晃,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宋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神冰冷。


    沈昭不再看他们,缓缓抬起左手,将那枚凝聚着母亲最后体温与血泪的玉扣再次摊开在掌心。碧翠的光芒在厅堂辉煌的灯火下流转,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此物,乃家母遗泽。”她看着薛敬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家母临终嘱托,此玉扣,当为民女……叩门之石。”


    薛敬远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枚玉扣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张温婉决绝的脸。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与确认。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想触碰那枚玉扣,却又在半途颓然收回,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与苍凉:“是……是她……是婉娘的东西……错不了……”他看向沈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惜,有愧疚,最终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你是我的女儿……嘉宁。”


    “嘉宁”二字落地,仿佛一道敕令。薛霁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只剩下巨大的痛楚和茫然,喃喃重复:“嘉宁……妹妹……” 宋氏端坐如石雕,脸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眼神却彻底沉入冰窟,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沈昭——或者说,此刻起被赋予“薛嘉宁”之名的女子,听着这个陌生而沉重的名字,心中并无半分波澜。她缓缓收回手掌,重新握紧了那枚象征身份也象征枷锁的玉扣。掌心被玉扣的棱角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没有回应那迟来的认亲,只是沉默地屈膝,对着上首的薛敬远和宋氏,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又冰冷生疏的闺阁礼。动作牵扯着背上的伤,让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礼毕,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寻回亲族的喜悦,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疲惫与孤绝。她目光直直望向薛敬远,那眼神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望向唯一的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凄厉与卑微。


    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薛霁心头一跳,几乎要冲上去扶她。她却脊梁挺直,额心抵着冰凉的地面,以最卑微的姿态,发出了最绝望的乞求:


    “女儿……薛嘉宁……叩请父亲大人,救一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