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二年，张藏身着绯色官袍，腰束金带，吏部侍郎，正四品下。


    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尚书省衙署的青瓦。


    他竟真从一介落拓书生走到了今日位置。


    走到了总掌天下文官铨选考绩的吏部堂官之位。


    “侍郎大人。”书吏在门外恭声禀报，“北边送来的军报抄件，按例呈阅。”


    张藏敛起思绪：“进来。”


    军报是关于一支新近立下奇功的偏师由游骑将军苏红缨率领的赤羽营。


    报中详述了该部如何穿插敌后，焚毁粮草，牵制敌军主力，助正面大军一举破敌，字里行间，铁血杀气扑面而来。


    游骑将军，正五品下，麾下赤羽营，因其将士皆佩赤羽标识而得名，更有一样特别之处营中过半是女子，民间皆称娘子军。


    张藏指尖划过苏红缨三个字，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杂乱小院。


    谁能想到，当年市井中的武娘，真有一日能凭军功挣下将军之位，麾下聚起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奇兵。


    北境，风沙割面。


    苏红缨勒马高坡，望着下方正在扎营的部队。赤羽标识在风中猎猎作响，队伍中既有矫健男儿，亦不乏身形利落，目光坚毅的女子。


    她们并非娇弱娥眉，多是边地贫苦出身或历经离乱的孤女，被她一手选拔，严酷操练，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悍卒。


    “将军！”一名脸上带疤的女校尉奔来，抱拳行礼，“哨探回报，西北五十里发现小股敌军游骑，似在窥探我军动向。”


    苏红缨眼神一厉：“传令，赤羽卫随我出营。其余人等，加固营防，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是！”


    马蹄声碎，一支轻骑如离弦之箭，卷起烟尘，直奔西北。苏红缨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在荒原落日下闪着寒光。


    厮杀短暂而激烈，敌军游骑没想到会遭遇如此迅猛的反击，尤其为首的将领竟是个女子，枪法却狠戾精准，如修罗降世，不过一刻，敌军溃散。


    苏红缨甩去枪尖血珠，下令：“清理战场，撤回！”


    回营路上，暮色四合，那女校尉跟在她身侧，忍不住道：“将军，刚才您真是太厉害了！什么时候我们的娘子军也能像您一样…”


    苏红缨看她一眼，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深沉：“练，往死里练，练到手里的枪，身上的骨头都记住该怎么杀人。不是为了厉害，是为了活着，为了让更多该活着的人，能活下去。”


    就像当年，她护着那两个从深宫逃出的惶惑生命一样，只是如今，她的战场更大。


    京城，吏部衙署。


    张藏面对着一份来自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抄本，眉头紧锁。


    奏章矛头直指苏红缨，称其“牝鸡司晨，女流统兵，有违祖制”，“赤羽营中男女混杂，有伤风化”，更暗指其战功有虚报之嫌，要求朝廷彻查，并裁撤其军权。


    “荒唐！”张藏压下心头火气，深知这不仅是针对苏红缨，更是朝中某些守旧势力对新帝重用寒门，甚至女子的新政的反扑。


    这一日，关于是否裁撤赤羽营，调回苏红缨的争议闹到了御前，几位老臣言辞激烈，坚持祖制不可违。


    萧曜静听完毕，未置可否，只命人传召苏红缨即刻回京叙职。


    月余后，风尘仆仆的苏红缨一身未卸的戎装，直入大殿。她单膝跪地，甲胄铿锵：“臣苏红缨，奉诏回京，参见陛下！”


    “苏将军平身，朝中对将军及其麾下赤羽营，颇有微词，将军有何话说？”


    苏红缨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陛下！军中只论战功，何分男女？臣麾下将士，无论男女，皆能杀敌报国！赤羽营每战必前，伤亡亦重于他营，所立功勋，桩桩件件，皆有军报核实，岂容空言污蔑？若因臣是女子，麾下有女子，便抹杀所有血战之功，寒的不止是赤羽营的心，更是天下所有愿为国效命之心！请陛下明鉴！”


    她一番话，说得殿内几位老臣面红耳赤，欲要反驳。


    萧曜抬手止住众人争论。他目光扫过苏红缨甲上未干的泥点风霜，缓缓开口：“朕，当年亦曾藏身于柴草堆中，性命悬于一线。那时，护着朕的，除了荣国夫人，还有一个女子。”


    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彼时，无人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其胆魄与忠义，若非她果断藏匿，慷慨相助，朕早已无声无息死于非命，何来今日坐在这里，听诸位争论该不该用女子为将？”


    他看向苏红缨：“苏将军。”


    “臣在！”


    “朕问你，若朕再予你精兵，你可能为朕扫清北境余寇，永靖边关？”


    苏红缨眼中迸发出灼热光彩，抱拳道：“臣愿立军令状！不能平寇，臣提头来见！”


    “好！”萧曜击案而起。


    他目光扫过群臣：“擢升苏红缨为忠武将军，仍领赤羽营，另增拨兵马，总督北境三镇剿匪靖边事宜！谁再有异议，便去北境阵前，与苏将军当面理论！”


    圣旨既下，再无敢言，苏红缨重重抱拳：“臣，领旨！谢陛下！”


    张藏接到旨意抄本，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提笔，给远在北境的苏红缨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只叙旧情，不谈朝务，末了附上一句：“京城新开一酒肆，其烈酒甚佳，待君凯旋，共谋一醉。”


    冬去春来，边境暂宁。


    苏红缨回京叙职，她没有先回朝廷安排的驿馆，她只要回京便会去千雪处下榻，所以她直接策马去了城西永业巷。


    荣国夫人府门庭一如既往地清净，千雪闻报，已迎至二门。


    两人相见，并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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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寒暄，千雪看着她被风沙磨砺得粗糙却更显刚毅的面庞：“回来了。”


    苏红缨咧嘴一笑，将马鞭扔给身后亲兵：“回来了，有酒没？”


    “早就备好了。”千雪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女亲兵，“都进来吧，院子够大，酒也多！”


    西侧那个独立的小院，是千雪给苏红缨准备的演武场，兵器架擦得锃亮，仿佛主人从未离开，苏红缨带来的几名女亲兵看到，眼睛都亮了。


    是夜，小院内灯火通明，烈酒开坛，香气凛冽。千雪，苏红缨对坐，张藏也被匆匆请来，脱下了侍郎官袍，只着寻常青衫。


    几碗酒下肚，话匣子便开了，苏红缨讲塞外风沙，奇袭险战，张藏说朝堂风波，暗中周旋，千雪则静静听着，偶尔为两人斟酒。


    说到那场弹劾，苏红缨哼笑一声，举碗向张藏：“谢了，张侍郎，朝堂上的仗，不比战场上轻松。”


    张藏连忙举碗：“分内之事，红缨莫要取笑。”


    “谁取笑你？”苏红缨正色道，“我知道若不是你在暗中为我奔走，陛下即便有心，也要多费周章，这碗酒，敬你！”说罢一饮而尽。


    张藏心中滚烫，亦仰头饮尽，烈酒入喉，他想，当年在破院子里押上性命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能与她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如此互为援手，并肩而行。


    千雪看着他们，唇角泛起笑意，拿起酒坛，再次将碗斟满。


    “听说你的娘子军，名声很响。”千雪缓缓道。


    苏红缨眼中顿时亮起光彩：“都是好样的！不比任何男儿差！她们…”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营中那些女子的训练，战绩，趣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飞扬。


    张藏和千雪静静听着。


    夜渐深，酒意酣浓，苏红缨忽然放下酒碗，看着千雪：“我这次回京，可能要多待些时日。兵部要整训新军，调我暂领京畿一营。”


    千雪点头：“好，院子一直给你留着。”


    张藏笑道：“那正好！红缨可常来指点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他吵着要习武，我正愁找不到好师父。”


    苏红缨大手一挥：“包在我身上！明日就让他过来！我操练新兵蛋子也是操练，多他一个不多！”


    三人都笑了起来，笑声荡开在夜里，冲散了多年的风霜。


    苏红缨再次举起酒碗，目光扫过千雪和张藏：“敬世道！”


    千雪举碗：“敬相遇。”


    张藏举碗，声音微哑：“敬…故人。”


    天上月光如水，院内肝胆相照，他们从微末中相互扶持走来，走过尸山血海，走过庙堂倾轧，如今一个位极人臣，一个名将初成，一个荣养深宅，时隔多年却仍能在这方小院里，共饮一坛烈酒，笑谈往事今朝。


    或许，这便是在困境中磨练出的情谊，历经劫波，初心不改。